麦子 麦子

广袤无垠的麦田，是黄土高原盛夏最壮观的景致。

麦子拔节了，麦子抽穗了，麦子扬花了，麦子灌浆了！那是怎样一幅幅令人欣喜鼓舞的生命过程啊！株株清纯可爱的麦子摩肩接踵、相依相挽，一直铺向田野的尽头。风儿掠过，密密丛丛招摇着青春勃发的手势，一波儿一波儿向远处漾去……

记忆中，父亲总爱在这个季节的清晨天天去地里边查看麦子的长势。我也跟屁虫似的尾随他去麦田，去嗅嗅成熟麦子的味道。一天天即将成熟的麦子清新中流溢出渐浓的奶汁味。“刷–刷–刷”，我扬起小手臂顺着田垄飞跑着，拂过麦芒，感受掌心酥酥的微痒电流一样传遍每一根雀跃的神经。父亲似乎受到了感染，兀自蹲在田头“嗬嗬”笑了，粗燥的手掌扯下几支麦穗搓着，眯起眼睛，吹去麦壳，无限怜爱地端详良久，末了，就将一掌心鼓鼓嫩嫩的麦粒倒进我的嘴里……

端午节一过，麦子便见天黄灿灿起来。乡亲们也开始忙活了，集市上买镰、买叉、买木锨、买扫把，家家院子里“嚯嚯”的磨镰声犹如雨后的蛙鸣声响作一片。快碾场啊！父亲一趟趟从池塘里挑来水，把门前土场浇透，上面覆一层薄薄的麦衣子，曳动碌碡碾出一块平展展、光趟趟的场面来。

麦熟一晌间。早晨还是青杆绿叶，午后就黄上了捎，第二天已熟得热烈而凝重。熙熙攘攘的麦子一株株沉甸甸颔着首，穗子弯弯，芒锃亮，鼓鼓囊囊的粒儿仿佛蕴足了奶水的乳房似的急欲从那掩不住的麦壳里蹦出来，饱满，光润，焕发着令人遐想的成熟的神采。你打量着我，我摩挲着你，都在对方身上欣赏着自己，沉浸在娩前的幸福中。南风的微醺中，一株株麦子亭亭绰约，像待嫁出阁的新娘，按捺不住甜蜜的心情等待着农人的倾情收割。

开镰了！这是高原夏季的盛事，是农民一年中流汗最多、最辛苦、最累的时候，也是乡亲们心头最热辣最期盼最满足的时节。“麦花上场，绣女下床”。这时节，男女老少一律弓着腰，齐刷刷地出现在麦田里。“唰唰唰”麦子在臂弯里跳跃，像揽过恋人的腰肢，像孩子偎进父母的怀里。流火的麦田里，飞舞的镰刀一闪一闪划出优雅、舒展的弧线，勾勒丰收的喜悦，书写春华秋实的谢帖。匍匐在麦子面前，农人们心怀虔诚，顶礼膜拜，即便是腰直不起来，胳膊又酸又困，即便是每天天不亮就来到地头，星月满天才回家，思想里，感情上却无比虔诚和感激，像大地对雨露，孩子对母亲。

成捆仆地的麦子一车车被运走了，田地里稀稀疏疏遗落下零星的麦穗。父亲总要独自留下来，一穗一穗捡起来。从困苦岁月过来的父亲怎舍得饱满醒目的麦穗被遗弃在田里，任鸟鼠糟蹋或埋入泥土？父亲佝偻着身子，紧盯着大地亦步亦趋寻觅的剪影让我感动。这融入了阳光、雨露、泥土及农人的血肉与灵魂的麦粒，是大地母亲分泌的乳汁，是上苍赐予的孩子的生命的给养，土地上生长的父亲又怎肯漏掉一穗？

收割过后的麦田，裸露着齐刷刷的麦茬，空荡荡的，静默里显得凋敝。不，它又在蓄力准备着开始新的孕育。远处嚣响起来的打麦场，场上一垛一垛默默矗立的麦垛，在晚照暮霭里，在炊烟牧歌里，和边缘的农屋、水塘、老树相映剪出乡村的古朴与恬然。

徜徉在收割后的麦田，依然浓重的香甜清新的气息簇拥着我，包裹着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醺热的喘息。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田地里生长的一株麦子，一根小草，一条蚯蚓……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及同父亲一样的乡亲们那么执著土地，眷恋土地，那样祖祖辈辈在土地上辛勤劳作而永不知疲倦？才知道为何他们一个个的脸膛像麦子的颜色那般沧桑而又清新。他们的身上永远散发着清香的泥土的气息！

我是田野里的一株麦子，我生长在父亲的注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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