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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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知识的图片

 

这天,陈方民吃过午饭第二趟去赵家镇挑盐时,听到消息——省城一个单位要来招工。偏僻的赵家镇从没遇过这等好事,赵家镇上的人都兴奋得窃窃私语。他只顾高兴,没想到一场大雨送给他一份大礼,被淋得像落汤鸡,非常狼狈而又灰心地回家。这时天也大黑了。

 

人骑马来我骑骡,回头还有挑脚夫。他初中毕业在壁和没工作就到赵家镇挑盐,算来已两年有余,这样总比成天闲逛好,他自我安慰。挑盐是下苦力没多少人愿干,他挑得有滋有味。壁和巴掌这么大的地方,一条街算上场头场尾稀稀拉拉的房屋才200米长。很多年前,壁和与赵家镇是一样大的场,那时同到县上挑盐,赵家场比壁和还远。解放后情况变了,赵家场通了公路升格为镇(区),壁和属赵家镇管辖由场改公社,壁和的人改到赵家镇去挑盐。一般人到赵家镇挑盐每天上午走一趟歇息,他不一样忘命,只要不是雨天下午还跑一趟。

 

与往日不同,原本寂静的赵家镇上的人此时正热烈地传着招工消息。进城当工人,每月拿工资谁不想呢!赵家镇(区)管着六个公社。他关心的自然是壁和有没有机会。他尖着耳朵听镇供销社盐仓库门市的人说,壁和有6个指标,心中一阵高兴,等反应过来心情急转直下坏到极点,仿佛整个身体下坠陷进地里不能自拔一样。这消息刺痛了他。本来两眼放着光,一转身像变了一个人,目光呆滞,木讷似的挑着盐走出店,与进门的壁和街上的铁匠李老大撞了满怀。

 

好心的李老大是来告知他消息的。李老大,壁和街上的人都这么叫。一来他是弟兄姐妹的老大,主要是他的头比一般人大,像一个大南瓜摇摇晃晃放在颈上似的,有点滑稽。他是老实人,人们当面不好叫李大脑壳,就叫李老大了。李老大到赵家镇送货,听到有招工消息,知道自己没戏,想给陈方民说一声。李老大与陈方民是街坊,家窄来客人住不下,就去跟陈方民拼床,陈方民家来客却不用到李老大家来住,总觉欠陈方民一份情。在李老大看来,这次招工公平起见不开后门,陈方民应该行。陈方民个高,两眼亮而有神,人长得帅,这是壁和街上的姑娘们用眼神告诉李老大的。再说,李老大见老坏邵益邦往镇公所跑,气不打一处来。壁和街上的人谁不知邵益邦是坏透顶的人,十件坏事八处在。邵益邦睡了李老大小妹,与李老大家结仇。这样的人也能招工进城?李老大不相信这个社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知道此时陈方民应该在供销社仓库装盐,特意过来招呼,谁知陈方民埋头撞来,嘴里叽咕。这人今天怎么了?李老大睁大眼疑惑地望着。

 

人倒霉放屁砸脚后跟。陈方民平常挑盐回壁和10里地一溜烟跑回家,今天心情沮丧,两脚像灌铅一样沉重,迈不动步。午后,他看天,天上飘着薄薄的云就放心地到赵家镇去。没想后来天变脸,黑云拉上大幕,整个天空一片乌黑稀里哗啦下起雨来。雨雾越来越重,十米开外看不见人;雨丝打在脸上,过去化成水流淌,或者淋在头上,从发梢滴落下来用手在脸上一抹把雨水甩掉,不碍事。今天不同,迎面的雨丝专打人眼皮疼,让人睁不开眼。老天爷欺负人,专捡桃子耙的捏,就像知道我还在路上该受这份罪一样。他嘀咕道。

 

赵家镇到壁和的路程说起来并不远。从镇场口出来不到一里路,道两旁是两片梨树林,夏天梨树挂果,树枝驮到地下满眼是棕色的梨子,闻着果香诱人。这是一片令人垂涎的是非之地,过路人有进林“顺手摘果”的,有明目来偷的。陈方民每次走过梨树林远远地站住凝望,脸上浮现出祈盼的神情来,仿佛他是果实的收获者有的那种满足感。他说不清为什么这种情感涌现。他几岁的时候,路过这里看着这片林从小苗长成果树的,学校老师们常说,学生是小树苗,长大就成为参天大树。将来他们就会长成参天大树的。在他凝望果林时,他并不知道梨树林中有一对眼睛盯着他。这对眼睛就是这片林的看守人——快六十岁的一个老头。老头是队里的“五保户”没后人,成天在林中转,把果林看成自己的家,对谁都逗硬。这样的人有人不喜欢。从梨子挂果时起,偷摘的人不断,小孩好对付,老头吼一声就跑了;难对付的是十五六的小青年,偷摘梨子几个人约好从几个方向来,老头常顾此失彼,累得半死梨子还是被偷摘不少。邵益邦曾在这里偷果被抓,老头把人交到公社前脚走,后脚人就被放了,气得吐血。老头早就注意到陈方民了,这个看着这个秀气的小青年挑担路过从不在林下歇气,走得远远的。每当看见陈方民路过,老头要望上几眼,眼里溢出羡意,这个青年看着就是顺眼。

 

雨天路滑难走,他已经上路进退不得了。他放下挑子,用两块胶布把箩筐苫了,盐淋不得雨的。雨天下坡路特别难走。宛南河山沟里的灰雾与天上的黑雾融为一体把所有景物遮蔽,眼前是灰蒙蒙一片。风紧裹着雨丝在天空中恣意斜飘,打在河面上荡起无数的涟漪;风“呼呼”地叫,他挑的担,像牛肩上的珈,在雾包裹中顶风艰难行进。雨天路上没行人,这种倒霉天气谁还上路呢!

 

过梨树林下长坡,到沟底跨过宛南河上石桥,再爬完坡能望见路边的林家院子旁边的大竹林。过去这座院子是大地主的,分田地后住有二十几户人家,地主后人住在当年的牛圈里。其实这个地主一生节俭,最后落得吃一颗子弹,很多年后让人感到唏嘘。到林家院时路程已走大半。这时人困,如再坚持翻过一座像癞毛似的插有几颗树的小山,站在山坡上越过两个山丫口,可望见山凹里壁和街上大片房顶,心里生出希望。

 

这一路上风景绝佳的地方是宛南河上的石桥,都说石桥恶风水不好。石桥由几条大青石搭成,惯常人走在桥上,或伫立桥头的黄桷树下,累了三三两两坐下歇气闲聊,这时沟里清风拂面,潺潺流水声相伴,听路人讲过去的故事,渴了下河喝水,很是惬意的。但过路人却不愿呆,为什么?这里有野鬼。大凡不想活的人选择结束生命,是在僻静,人少,水深,方便的地方,这些条件这座石桥都具备。咋看桥下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像张着的大口,瘆人,每年都有人在此跳河轻生。有一个凄惨的故事。离石桥不远的林家院子,清末一林姓青年在县衙考秀才,说某日如考中县衙派人到家报喜。那时的县衙和解放后设的县不是一个地方。到这天,林姓青年心急,一大早跑出来在必经的这座石桥上等。也是巧,那天下小雨,眼看天黑一天将去,桥上不见一个鬼影的报信人,觉得这一生无路可走回家见不得人,于是终身从桥上跳下去。原来送信人中午到赵家场,天下雨住下,第二天到林家院子送信,这一耽搁人没了。

 

他走在石桥上,好像有人叫回头望。只见桥下的潭面上被雨点溅起的无数涟漪,彷如扮出一张张的笑脸在召唤;从潭口流出变浑的水发出哗哗的响声,好像是对生活孱弱者发出的咆哮。他呆立桥上,探出桥栏望着深潭,仿佛秀才就在潭里,想一了百了。他又不愿。想着死后三天从河中捞出尸体,人们认出他,有人会说:坏分子儿子自绝于人民,死活该。这种死太不值得了。再说妈妈在他走后该多悲惨,一切生活的希望都没有了……

 

一向向往的去县城工作的梦想永远不能实现了,他不觉悲从中来,泪溢出眼眶。雨淋在身上全然不觉,道两旁稻田里稻穗弯腰随风摇摆向他点头也不见,只觉过石桥后的泥石路上,石板沾上的泥被雨淋后变得溜滑,稍不注意就摔倒。由于年代久远,古道上残缺的石板裸露出的泥地经雨水侵泡,比石板上沾泥更滑,何况他肩上压有一担盐,每走一步像溜冰。他已经四脚朝天摔倒两回了。他已全身湿透,衣服上多道的雨水争着下流,泥和水贴在身上像块饼。雨水和泪水混合流在脸上,双眼模糊看不清路,他腾出一只手抹掉脸上的水,看见路旁有一柴草房,他支撑不了了,摇摇晃晃倒下去……

 

大山脉给壁和人带来深深的痛苦印记。从壁和的古道到县城三十多里路要翻越晋壁大山脉,壁和人不轻易去县城的。这条横亘在面前的大山脉,像睡着的一条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把大山两边的人分开,变成贫富差距的两个世界。壁和这边的人穷,老实本分,就把大山那边的县城想象成天堂,朝思暮想去。对于壁和闭塞穷的滋味,他刻骨铭心,非常害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一辈子。就说去一趟县城要误工,大老远跑去看一眼热闹心不甘,乡亲问这问那怎么答;去了总得在眼花缭乱的世界里从腰间扣出几个钱来买东西。说钱,壁和的人脸红,挣扎着一生就是为一张口而活着的。县城他想去,做梦都想。他在梦里看着满眼里东西都想买,但身无一分钱,只好眼巴巴看着。后来学装收音机,到县城去买电器元件都是他挑盐结余下来的一点钱。

 

这条高高的大山脉在壁和的东方,不光挡住财路,也把阳光给挡住了,他们从来看不到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的壮丽景象。尽管壁和的人对这条山脉心里充满虔诚,但它依然板着青色面孔,巍然屹立在那儿,一点也不给壁和人好脸色。他们早上起来看到天空上一片明丽灿烂,而大地却是黑黝黝的,街上行人的面影看不清。当他们看到一缕阳光撒在壁和街上,人人身披金辉时,这时已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了。这条山脉把他们的思想禁锢,封住眼光,捆住手脚,使他们像井底之人,孤陋寡闻。

 

 

他常想,愚公要是来壁和,把这条山脉挖开一道豁口,从县城那边修一条公路进来,他们到县城如履平地,不受上坡下坎劳累该多好。更主要是能常看到县城的新潮,比如,县城人今天穿时尚衣服,明天他们这里的也可上身,赶新潮炫耀一番。再如,他就不用这样辛苦每天起早挑盐了。他常在挑盐路上一个人胡思乱想。有时他信心满满,相信去县城工作的愿望一定会实现;有时又觉得好笑,像白日做梦,影都没一个。

 

在壁和,凡推荐读书、招工、参军首先要进行政审,而他过不了这一关。壁和公社每年都送一批青年参军,他知道程序。先个人自愿报名,生产大队(或街道居委会)政审后参加公社组织的体检合格,而他所在的街道居委会研究上报的名单中一定没有他,他过不了政审这一关,最后一关让公社头头们研究就更没戏了。像陈方民这样的坏分子和地主子女家庭属被毙范围,想招工没门。这就是他获悉消息后沮丧的原因。

 

如没有这则招工的消息,他像平常一样挑着盐返回壁和去。今天心态变了,他太想离开壁和到省城这样的大地方去工作。这样的机会对于壁和的人来说,千载难逢。他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幻想着他家如有一当大官的亲戚能帮他忙就好了。可是他家没有,没有谁能帮他。一下想到这里,他脸上翻起黑云,心一下沉到底了。

 

自打记忆起,家庭成份带给他的是苦难,上小学的经历,对他来说印象特深。

 

1957年8月,那年他七岁上不了小学。和他一块玩耍的小伙伴们在学校报名后,忙着准备书包和购买铅笔,家住农村的李四娃家里没钱用几块布缝制一个书包,他无限羡慕。上学无望,他心里悲凉。他妈妈更着急,找学校、镇公所领导反映,几经折腾打通了环节才上学,一家人如释重负。陈方民读书为什么难?因为家庭成份不好。那个年代盛行讲阶级斗争的风气,像壁和这样边穷的地方更盛。陈方民父亲解放前是唱川剧的,跟着师傅加入了“一贯道”组织,参加过几次聚会,四九年底解放,一贯道被定性为反动组织,陈方民父亲被定为坏分子劳改一年。陈方民外公在壁和开染坊,办茶馆,攒有钱,临解放前一年,买12亩山坡地,被评“地主”成份。在那个年代,外公的成分就决定了妈妈的成分。

 

以后经历了多少难,他记不清了。他看不到眼前的路,憎恨一切,也恨过父母,生在这样的家庭倒霉透了。那时候,他不明白出生的家庭是不能选择的这样一个道理。

 

长大以后,他的理想就是跳出大山。他有一个姨叔,在大山那边的县城国营厂当干部。他看到的县城真大,每天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比壁和的赶场天热闹多了;商店里摆的商品应接不暇,书店的书相当多。更让人开眼界的是公路上有大小汽车跑,江上有大轮船漂,铁轨上跑的火车汽笛声如雷震天,他塞紧耳朵,不敢睁眼看。回到壁和,他把所见所闻讲给伙伴们听,都羡慕得不得了,问一些:火车为什么冒烟、铁船在水里为什么不沉等问题,他们感到好奇,他就特别得意。这些道理他当时不明白。他不甘心一辈子身处壁和,一心向往和憧憬外面大城市的生活,这种愿望相当强烈。从那时起,他也明白自己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现在有招工消息,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很快又在心里泯灭了。

 

 

 

陈方民妈妈叫卞德珍,在壁和街上的理发店工作。那天下午下班回家做饭,特意用面粉加白糖做成粑粑,她知道乖儿子回家一定饿极了,光吃稀饭怎么行。天像泄愤,雨不知倦地下着。左等右等街上的人影看不清了,儿子还没回家,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她预感不对,是不是出什么意外。她不敢往下想,因为什么意外情况她都接受不了。今天下午,壁和一条街上都在传招工的事,儿子是不是听到了。她清楚这种机会是不会眷顾他们这样的人家。她拿起两个斗笠,随手抓两块粑上路寻找。

 

作为母亲,卞德珍始终觉得对不起儿子。上小学就遇坎坷,她当时找到壁和小学罗校长。罗校长说得有理,你家小孩我们上报了,镇里没批,学校没有办法。找到镇里,管文教的官叫李文教。这个人常到壁和理发店来理发是老顾客,她以为好说话,笑盈盈迎去。李文教胖胖的、两眼贼亮死盯着她看,看得她肉麻低头,一张泛红的脸更好看了。

 

卞德珍是壁和最漂亮的女人。男人只看一眼,眼珠子就呆住,她在街上走会有不少男人不自觉地回瞅。她的脸丰腴像水蜜桃,白里泛红;一对黑眼珠透亮,不少人老在理发店门前溜达。这是不大的壁和街上的一道风景。李文教是头年底才调到赵家镇管文教的,第一次下乡来壁和理发见到她,那颗不安分的心就开始跳了,以后老是专程来找她理发,成了店里的“特殊顾客”。

 

在壁和这地方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李文教感到惊奇。当李文教了解这个女人嫁给一个劳改犯后,很替她不平。现在卞德珍找上门来,李文教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没有批准她小孩入学的人就是他,理由冠冕堂皇:家庭成份。当官的整人有几个理由不正的。

 

李文教见了卞德珍魂被勾走了,成天惦记。他老婆是农村的,模样黑瘦难看。随着他职务升迁,在感受人们的敬仰之外,他最大的不平是见到漂亮的婆娘比以前多了而不能占有,渐渐地对老婆不待见。李文教老婆张罗着三个孩子的一个家,成天晒在坡上,又黑又瘦,李文教借故工作忙很久时间才回一次家,就是回家像是串门落一下脚,难得住上一宿。老婆来镇上看他,不到两刻钟李文教给了钱就赶人走,住一晚都不行,弄得老婆饭吃不上一口,可怜兮兮回家去。

 

卞德珍以为碰上老熟人笑在脸上,李文教却在办公室里板着一张脸打起官腔,跟在理发店时笑嘻嘻两个样,她见了心里发怵,儿子害怕躲在她身后。她不知李文教玩的是欲擒故纵意,在等自愿她上钩。而她不愿委身于人,拉着儿子离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李文教顿感失落,直后悔到嘴的肉没吃到肚里。

 

她大着胆去找镇委书记。书记姓张,人瘦黑,脚穿半旧解放胶鞋,好像刚从田间地头干活回来,两只裤脚挽起,手拿草帽,没半点官样。听完她诉苦,张书记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应该读书,父母的家庭成分不应影响孩子上学。这句话让卞德珍感动得热泪滚下,千恩万谢了!在张书记过问下,陈方民后来以插班生名义上了学,就是学校不发书自己想办法去“借”。孩子能进校门,卞德珍就觉烧高香了,那还敢奢望。

 

雨天夜空黑如墨,伸手不见掌。她出壁和场尾,石板路两边是一片田,揪心地用手电朝田里照射,担心儿子掉进田里。往前走越揪心,谁知儿子在哪里。走到林家院子,见路边的柴草棚放一挑子,不远处一条黄狗两眼泛绿光虎视,手电一照儿子在棚里龟缩一团。她既心疼又惊喜,眼泪立时簌簌往下流。

 

卞德珍母子回到家饭没吃完,陈方民的好伙伴李四娃跑进门来。桌上煤油灯火连跳几下,印在壁上的三个硕大黑影才清晰。

 

李四娃长得像树桩,黑壮敦实,家在陈方民家后门,是壁和上场口生产队的。李四娃父亲在壁和公社、赵家镇、乃至县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年李四娃父亲在壁和第一个带头搞合作社,出席过县、省先代会。李四娃大姐被推荐上县一中读书,家里困难需要劳力,父母不同意,小学毕业就下地干活了,为此改变一生的命运。李四娃大姐为此偷偷哭过好几场呢。李四娃是幺儿,父母灌输的是读书可以到城里工作,将来能当大官。但李四娃不是读书的料,一说读书就头疼,三个哥姐长大了都在队里干农活拿工分,李四娃始终认为读书有逑用。

 

李四娃喜欢到陈方民家玩。陈方民家有三间屋,一条走廊从前门到后门把各个屋门串起来,临街那间屋既是客厅又当屋用。在壁和街上有陈方民家这样的房子,算是像模像样的人家。听大人说,当初卞德珍还是姑娘时,看上常来壁和唱川剧的一个演员。这个演员扮相好,唱腔好,被迷得朝四暮三,一心要嫁。陈方民外公有点钱,陪嫁这房子的一半钱,另一半演员自己想办法凑钱把房子买下了。这个演员就是陈方民父亲。

 

陈方民与李四娃两人很要好。陈方民读书时常受人欺负,李四娃仗义解难,陈方民作为回报也帮李四娃抄作业。李四娃知道陈方民家成份不好,老师对他是另一个标准要求。陈方民成绩好,语文、数学的总分是全校前三,班主任和任课老师没有表扬过不说,课堂上陈方民主动举手答题,老师也不点他名;少先队加入不了,成了班上几个落后分子之一。反之,有什么问题第一个挨批的就是陈方民。一次,班上特别调皮捣蛋的同学邵益邦把教室窗玻璃扎坏,当时在场有好几个同学,陈方民也在,班主任第一个批评的就是陈方民,好像陈方民挑唆使的坏。这些李四娃都看在眼里。邵益邦欺负陈方民,李四娃看不过帮忙,因此邵益邦与李四娃结上叶子。邵益邦有多坏,什么坏事都干,打人骂人,偷同学笔,尤其是欺负女同学方面,以至于几十年后同学聚会说起邵益邦来,还有不少女同学恨得咬牙切齿。邵益邦没有写过入队(少先队)申请,也没人帮写,陈方民至少写过十次入队申请,到最后全班就他俩没入队。这事让陈方民始终抬不起头来,仿佛人有多坏一样。

李四娃今天来有求陈方民,先从听到的新闻说起。李四娃知道省城招工陈方民因家庭成份问题是绝对无戏的,问题是知道邵益邦小子有亲戚做官正在活动,心中不满。

 

“狗日的,今天邵益邦在我们壁和餐馆请客,那神气样,看着就恶心。”李四娃愤愤不平,还把标点符号打到陈方民脸上。煤油灯火又摇曳几下,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恍动。

 

陈方民边擦脸,问:“邵益邦神气什么?”

 

“咳,你还不知道?要招工了,他舅就是公社李书记,那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李四娃说着看陈方民妈站起离开,墙上人影立时少一个。

 

“你不有你爹吗?”陈方民很羡慕李四娃的家庭出生。

 

李四娃摇头,看来这老弟一天光知道挑盐。李四娃打听到可靠消息,这次招工的条件是初中毕业生,说,我不是初中只读一年就退学了吗,当初谁也不是神仙,哪晓得有今日呢,早知道就该当时听你劝,把初中混完。李四娃又是一阵摇头。

 

“哦,正事差点忘了。我爹娘给我说了一门媳妇,明天去看人。”李四娃说得飞扬。这跟我什么关系。陈方民很累,眼皮打架,勉强打起精神来,不想多说一个字。李四娃说,你原先送我那个四管收音机,木壳的,有点土气,想借一下你新装的六个管收音机用一下,用了就还回来。”李四娃拿去显摆,陈方民苦笑一下。陈方民后装的六管收音机外包装是皮的,像商店卖的的新的一样,小巧受看,在壁和是稀罕物。煤油灯光照着李四娃在墙上的影子,高兴地跨出门。

 

省城来赵家镇负责招工的李安星,在壁和街上听到陈方民的不少事,对这个青年感兴趣,专程家访看人。李安星的到来使本来已死心的卞德珍母子看到一线希望。李安星,四十多岁,河北人,四九年随西南服务团到省城工作,是省机床厂组织科副科长。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李安星张嘴露出两颗大门牙,透出对人的真诚。

 

“想进厂当工人吗?”李安星看过陈方民的屋后问。

 

“当然想了,可我去不了”陈方民不敢看李叔叔的眼,把脸扭向一边,眼泪大颗大颗流下来,嗓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安星不解。

 

卞德珍忧郁地解释。我家成份不好,还曾因陈方民读小学的事得罪过文教领导,也就是现在的公社李书记。李安星沉默后走出陈方民家。天上挂满星星,夜色中,李安星望着母子期望的神色,凝重地说:我只能尽力争取。

 

这句话温暖了母子心。看着李叔叔消失的背影,陈方民心中的希望之火重又点燃起来。他兴奋了一夜,几次探头看窗外天总不亮,在他的记忆里,那一夜特别长。他盼着李叔叔为他帮忙。

 

心有希望,等待的日子就倍受煎熬。等待半月的时间,他好像过了几年那么久。好不容易盼到张榜那一天,公社门口张贴喜报,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挤着看。邵益邦看见自己的名字,喜形于色,眼斜嘴歪脸上狂笑不止。扭头见陈方民从人堆外挤进,鼻子里哼一声,恶狠狠地说:喜报上没你名字,来看逑,地主崽也配当工人,挑一辈子盐去吧。邵益邦听说陈方民到招工人那儿开后门,才如此泄愤。陈方民装没看见。他以为喜报上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谁想看遍每个角落找不着,慌了,揉揉眼,再看,还是没有。霎间,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暗,腿软差点瘫倒,耳边传来身后两个女生的私语。声音浑厚的说:场尾那个队一个指标,两人争,互相告到公社。声音尖细的说:看,两人都上榜了,听说,那个名声不好的有臂膀,搞到一个指标,结果皆大欢喜。浑厚的声音说:这是什么世道,老实人吃亏。他听不下去,怪自己命不好。

 

事实上李安星努力了,专为陈方民搞去一个指标。壁和公社在讨论决定招工人员的会议上,李书记玩心眼。公社其他领导对镇里增拨的一个指标不知情。会议进行到最后,李书记才把陈方民的事提出来。其他领导觉得莫名其妙,把陈方民这种家庭成份的人招去,那贫下中农的子女怎么办 ,坚决不同意。李书记说,我们还是举手表决,结果:一票赞成,其余票反对。这样陈方民没通过。

 

夜晚,壁和街上周围的农家不断响起鞭炮声,这是被招工的人家在庆祝呢。陈方民倒在床上像病了一样无精打采,李四娃找上门。李四娃是来商量买陈方民收音机的,相亲的姑娘见了这个小收音机爱不释手,李四娃当场大方地作为礼物送人了。李四娃在床边站了一会,不便张口走了。

 

邵益邦一家人像中了状元一样高兴,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恭贺。邵益邦喝得醉眼朦胧,跑到羊圈撒尿,突然发现羊少一只,拉着父亲去看,嘴里不停啰唆:羊少一只。邵益邦父亲说儿子喝醉了不要乱说。很多年后,邵益邦父亲才告诉,少的一只羊当时送他舅李书记家了。

 

这一夜,陈方民非常难过,翻来覆去睡不着,鸡叫头遍才迷糊睡去。一群鬼子打进壁和,公社高音喇叭号召全体青年拿起枪保卫家园。他去报名,小心问,地主成份的要吗?答:肯定要,只认态度,打鬼子不分成份。他们一群人冲上去,枪声停了。仗打完他们回来联系工作,只有他的名字被拉下,问原因是家庭成份问题。他惊愕,眼瞪得比牛眼还大,怎么还是家庭成份问题。这时一只大鸟抓住他腾空而起送到大工厂里去了,他看到诺大的厂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醒了,他揉眼才知是梦。鸡叫二遍,他起床后头昏沉沉地洗漱。卞德珍看儿子一晚的时间,两眼眶下陷,两个黑眼珠突出来显得特别大,摸额头有点发烧,心疼说,儿子今天休息一天,不去挑盐了。要去,他赌气似的刨几口饭,挑上担子匆匆出门。卞德珍看着倔犟的儿子,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像针扎一样难受。她摇头叹息,后悔起来。前几天李书记到店里来对她没话找话,她要是从了,儿子招工不就没问题了。她当时看出来了李书记是那个意思。

 

婚姻是社会关系的缩影。陈方民深深叹口气,既为李老大,也为自己的命运叹息。李老大,今年该三十了吧,在壁和街上没有工作,去学了铁匠,成天在铁匠铺里叮叮当当度青春,至今没有结婚。街上的姑娘眼睛看着有工作的男人,壁和街上的几朵花——场中的孙家三个女儿都嫁到赵家镇上去了。农村姑娘李老大又不愿意,婚姻就拖下来了。将来也许他就是李老大这个样。

 

陈方民木然地挑着箩筐朝赵家镇走去,在他眼前向后移动的山峦、水田、树林、石桥景致,他全然不觉。下雾了,雾珠沾在手臂上凉飕飕的;一阵风吹来,他寒颤得哆嗦。他一个人走在路上,特别冷清,想找一个伴,环顾四周没人。想到昨夜被祝贺的幸福之人,心里一阵凄凉。

 

今天是新招工人启程的日子。早上七点半钟,李安星焦躁地站在赵家镇公所车旁已经几次看表了,生怕生出事来,负责招工的五个公社一镇的人到了五个,就是壁和公社的人没到。李安星在赵家镇招的40名新工人,在县革委会全部办好了批准手续,今天中午12点前,厂领导要在厂门口亲自迎接。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李安星不安地跑到镇街口,焦急地向壁和公社的来路张望,心里升起莫名的火。

 

早晨的雾像跟李安星作对,越来越浓。大道上朝赵家镇走来的人三三两两从身旁走过,总不见壁和的人。李安星心烦,壁和的人是怎么搞的。忽然,远处一人挑着担子低着头无精打采走来,雾浓看不清是谁。200米时,看这人有些面熟;再近,看清了:是陈方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带被卷,挑着箩筐干什么?李安星好生奇怪。

 

陈方民这青年,李安星见了就喜欢。人帅气、单纯,能歌善舞有才,会吹笛子,在大跳大唱年代是人才,还自学装收音机。他看了陈方民那间屋,桌上摆满电器元件,在大跳大唱年代,厂里需要这样的人才。李安星爱才心切,专程回厂向厂党委方书记作了汇报。方书记笑着说,小李啊,这么上心,是为一个漂亮姑娘吧。在老书记面前李安星赶紧说,不是,是小伙。方书记收住笑,正色说,要是逗我这个老头子玩,已经批了你当科长的任命文件,我给你取消,你信不信。李安星忙说,谁敢呀,不过这小伙家庭成份确实有问题。方书记怕的是他道听途说,或者收了人家礼夹带私货。方书记是一个喜欢有文艺细胞的领导,这才相信李安星的话,便说,只要本人表现好就行,赵家镇这个县的县委书记是我老战友,有问题直接找去。李安星拿到上方宝剑,三次跑去县委、两次到壁和公社做工作。壁和公社李书记的侄儿邵益邦曾因偷梨被抓有劣迹,有人告发,李安星坚持要刷掉邵益邦。最终李书记勉强答应在公社做通陈方民招工的工作,作为交换条件李安星要为壁和增拨一个指标。但是,现在陈方民挑着担子,衣服脏兮兮的根本没有要走的样子。难道公社变卦了?李安星想。

 

走到赵家镇场口,陈方民远远看见招工的李叔叔站在那儿,显得烦躁不安,把草帽压低遮住半边脸,磨蹭着走过去。

 

“陈方民,干什么去?”李安星按耐不住了。

 

“李叔叔,挑盐。”陈方民不敢抬头。

 

“你不想走了?”

 

“公社公布的名单上没有我。”陈方民怯生生答,声音小得只能自己听到。

李安星大声说:“你赶快回去拿衣服被子,我在这里等。”李安星有些气愤,豁出去了。

 

“真的?”陈方民抬头来望着李叔叔,不相信这是真的。

 

“快回去拿东西。”李安星语气坚定,很着急。

 

陈方民兴奋得昏眩,已泪流满面了,箩筐一甩,转身就往回飞跑。

 

望着陈方民跑回的背影和地上甩掉的扁担箩筐,李安星感觉到了肩上的压力。在那个年代人呈非理性状态,人与人的关系渗入了更多的政治因素而变得复杂起来,今后会不会为此被提意见挨整。李安星把烟头一扔,自言自语,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石桥上,壁和公社新招工的男女青年7人,背着铺盖卷,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说笑着不慌不忙地朝赵家镇走去。陈方民与这群兴高采烈的人对碰。邵益邦看惯了陈方民抑郁的脸,此时看见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扎眼,讥讽一句:这人疯了。有好心人大声问:陈方民干什么去?

 

“回家拿东西。”正想再问,陈方民已跑上坡,转眼不见了。

 

陈方民顾不上仔细再看一眼熟悉的石桥,已不去想桥下深潭的故事,他突然觉得石桥可爱起来,不再是孤魂野鬼的地方了。陈方民怕耽搁时间失去这次机会,只顾着跑,一个劲地跑,胶鞋什么时候跑丢的不知道,光脚板踏在石板上也不觉疼。跑进家,气喘嘘嘘,大口喘气,话不连贯:快给打铺盖卷。

 

“干什么?”卞德珍不明白。

 

“招工了”。

 

卞德珍疑惑地看着儿子,颤抖着捆好一条被,陈方民抓起背上就跑,连衣服、洗漱用品都没顾上拿。卞德珍怔怔地站在屋里没反应过来。儿子是她一生的希望,为儿子她什么都舍得去做。她多少次想自己宝贝儿子远走高飞,到大地方去工作,自己脸上多风光呀。如今儿子走了,离开家了,她眼泪涌出在脸频流淌,一时搞不清这泪水是喜悦,还是分别离愁。

 

壁和场尾铁匠铺门大开,红彤彤的炉火随着李老大拉风箱的节奏,不停地跳跃。陈方民瞄一眼李老大,在门外挥手就跑过去了,他不能停下来。李老大见陈方民跑来跑去,不知就里,以为是挑盐拿丢东西了,朝陈方民摇了两下笨重的头,算是回应。

 

陈方民跑到赵家镇汽车旁,全车人都在等。他没喘上一口气,铺盖卷往车上一甩,李安星关上驾驶室车门大声说:走。车就开了。

 

很多年后他回首这段往事,都很激动。他不敢相信自己当初是在怎样的信念支持下,不到一小时从赵家镇跑回壁和,又从壁和跑到赵家镇,一口气跑完20里路,就是一个常年锻炼的长跑运动员不过如此。以后陈方民把这段经历说给人听,别人也觉奇。他感叹:不要叹自己命苦,人生的机遇就在自己脚下,路怎么走全在自己的坚持和选择,就像他自己曾走过的路一样。

 

他站在车大厢上看着前方路。风在耳旁呼呼咋响;雾早已散去,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一车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变得特别光亮。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措。他感觉身子在飞驰,在翱翔,彷如身下漂浮着一片白云。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情景,而今变成现实,他怀疑此刻是不是又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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