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上天给人设置了很多界限，小时候玩闹不知道，情爱也是跃跃欲试着去，那时天蓝云清。

过完一年又一年。待到黄土及腰，才会信聚散无常。生命里遇见的很多人，都像是在屋檐下躲雨，雨晴了，至多客客气气说一句再会，从此散去，再也寻不见。这是董桥先生营造的语境。

临海城这几天细雨迷离，夜到静谧深处，能听见柔绵细碎的淅沥声，像蚕在吃着桑叶，像回忆啃咬着自己，像悔恨接踵而至。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胡乱地想，也刚好可以回忆张国荣了。

这是陆游的诗，妙妙说陆游到过临海，很惊讶，就像加奥黛丽赫本的微信一样难以置信。少年时就很喜欢陆游，喜欢他的野莽：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他的苍茫：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他的萧索：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的调笑：笑儒冠、自来多误；他的自嘲：头未童，耳未聋，得酒犹能双脸红。一尊谁与同。

还有他的悲戚：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柴静一篇文章里，记录着一段妻子给远方丈夫的信，有一句是这样的：“我很气你的，我越写越气！”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感到情意的温暖，想着丈夫长久不见，想着柔弱女子的承受，然后在信里发了牢骚，知道有个人会听，听了会心疼，然后放下纸笔，又鼓起勇气去独自面对生活的难。

这大概就是希望的力量，《骑士传说》里凯特对威廉说，无论你正忍受着多难的坚持，一封信最好的结尾，就是希望。

就像雨夜里传来的张国荣，不久前和一个朋友说，张国荣的声音很温暖。温暖到让你忘怀，就像那坛叫醉生梦死的酒。

初六日，惊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来找我喝酒，他的名字叫黄药师。这个人很奇怪，每次都从东边来，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很多年。

他说不久前他遇上一个人，送了一坛酒，她说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情。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她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了，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新的开始。那你说多开心。

这坛酒本打算送给你，看起来，我们一人分一碗。

每年这个时候，我也会写张国荣，也会喝一些酒，但我知道，以前很多事情，就算我像马贡多的居民一样患上了失眠症，忘掉了牛奶是奶牛挤出来的，也忘不掉你。只不过，影像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你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边深不可测的漩涡。

在这个四月，林林总总的文字会充斥说着张国荣，说着宁采臣、阿飞、虞姬、欧阳锋……在这样的缝隙里，我该怎样去怀念张国荣，最有可能的是，他已经成为一个投射，证明着大部分拥有过的美好。

人对过去的回忆很苛求，也很脆弱，总是希望它很坚持的纯粹，很彻底的干净。但总是会有那么多不堪拥挤着，后悔着那么多曾经。假设了很多个如果，然后恨恨地付诸于命运的不公。

但张国荣再也不是一个希望，他已经是一个句号。

渐渐地，在这个咒语之下，一张遗忘之网正在编织成型。

不久便是清明，订在古历三月三上巳节刚过，也许是古人警告着野外踏春放纵的人们，差不多得了，该收回到清正明理了，张翠山初见殷素素，差点魂不守舍，后来一想到师尊教诲，顿时清明。

我实在不愿意应景般在四月，到处说着离别，显得有些廉价。张国荣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就是一头扎进戏里，再也不愿意走出来。我承认在这样的时刻，我会有一些执念，仿佛在酝酿一场早已离去的思念，电脑里的光标闪了又闪，写一些文字好像在石头上刻图章一样的艰难。那些单纯地、热烈地喜爱张国荣的岁月都去哪儿了呢？那些好像很容易感动，很容易忘掉的字句，又去哪儿了呢？

事实上，我可能在等待一种久违的释怀：当有一天，我终于想起来，曾经是这么喜爱过张国荣，就喻示着某种执念消散的到来，到那时候，大概就会很轻松了吧。

深夜确实就像一条幽暗的河水，静谧的时候星辰四起。既然我早已释怀于你的离开，Leslie，那么，为什么要将四月的到来当成一种仪式。又为何要汲汲于如何安放这想念，假设它从未远离。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你的歌，到处言说的温暖，也像极了一种廉价的文艺表演，我诚实地跟人们说我喜爱张国荣，逐渐成为一种习惯。像年少时背过的诗歌，像学生时代应付考试运算推理过的公式定理，像雨天故意不打伞，像烈日下感受每一个必然到来的聚散离别。

也像生活举起的每一次鞭子，这种不合时宜的想念早已有足够的理由灰飞烟灭，你早跟我说要和生活签署一份体面的协议，是的，我正在努力的，累了就要睡觉，醒来就要奋斗。我告诫自己不要纠缠于挣扎，要让岁月一往无前地进行。然而，你告诉我怎么抵御那些欺身而进的意外，关于你，关于你的无时无刻。

多少当初的感受，早已变成惯常的吹嘘。我早就没有了初初迷恋你时的痛心与扼腕，只是让那些关于你的印记无时无刻点染我的生命，祈望与你的一场不现实的相遇，这样才能够让此生变得更加魔幻而美好。让那些旧日里浓墨重彩，久疏打理，但轻微拂拭，依然光彩熠然。就像那一枚胭脂扣，扣住了命运的悖论，让我们不再游离。

大概还是说多了，张国荣留给世人的，还是温润的样子，就像我喜欢的高古玉器，不争不闹？兄台说笑了，哪里争得过岁月啊。1989年红馆演唱会，再多不舍，也用了一句：“当你见到星河灿烂，求你在心中记住我”。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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