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师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以前,连电也没有的那会儿,在农村,能看上一场电影,那可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其兴高采烈的程度,不亚于当下看一场明星演出。刚上初一的那年,公社农机站还在。一天放学后,本该匆匆跑过十几里崎岖山路回家的我,却被一位高一级的同学善意挽留,并跟他一道去正在农机站学开拖拉机的其堂兄那里,吃一顿粘稠的黄米稀饭。尔后,三人还去看了一场至今早已忘得没有任何印象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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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农机站,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商铺林立的文化广场。可在大炮换鸟枪的那阵儿,三米多高的土墙内,从东到西,是一排面南背北,集合着许多小居室的两坡水的干打垒房子和拥有着许多生锈的有链轨无链轨的东方红拖拉机,并是储油罐和有着许多废弃的零部件的集散地。

拉开一扇铁栅栏的大门,右手的某间就住着学长堂哥和他的妻弟,两张板床上,是显得油腻且有些零乱的铺盖和衣服。而这种情况,从院外到室内都存在。更打紧的是地下一只脏兮兮的盆子内,臭烘烘的柴机油还泡着一些齿轮。

但在那时,似乎健康的脏腑完全能敌得住粘稠且气味极刺鼻的油味,而且大有一付即时难闻但过后就无所谓的释然感。

因为同是一个庄里人,又有些亲戚的称谓,再加之都是无忧无虑爽朗快乐的青春少年。果不其然,他在煤油炉子上熬的一锅黄米稀饭,单我就美美吃了两碗。灯光渐浓的八点左右,当街道上人流熙攘的时候。我们也随着去了小学院内。

那里有一个面东背西的戏台,四围也是三米高的围墙。这阵儿,灯光明亮,戏台两边的廊柱上已悬挂起一块白布。不断加入的人流已将戏台下挤得水泄不通。都说夜不观色,如果不是太熟或者凭着熟悉的说话发音声,你很难从那朦胧中认出他们谁是张王李赵来。间有小孩的打闹声,尤其稚嫩并天真快乐。

弹指一挥,时光飞逝,都快四十年了。看过的电影早剩下一片空白,惟有巴不得电影结朿后,踩着夜深人静,迎着峭冷,感受着几份倦意,隔沟越涧,走过十几里更加朦胧的崎岖山路,却是那样有趣。约莫十一点半才姗姗赶到家,况且,进庄后从北到南,还是他俩一路陪护我到家的。

那年头有狼,夜行人常提捏着一条棍子,为了防备不测,我们也一样从废弃的零部件堆里,每人抽出一棍链轨鞘子,一路上铿锵叮铛,助威壮胆。但我绝对记住了一部影片,那是在本村读过小学的校园戏台上放映的《清宫冤》,也许时间距离较近,特别是那银幕上出现的一行字更是如凿似雕般煞是清晰。

看戏人有个同感,即去时是戏,来时是气。吃过晚饭,全庄但凡好电影和戏的老少爷们都相约上去。朦胧的夜色下,三五知己会心闲聊,伴随着脚步匆匆,虽七里多崎岖山路,却也是笑语爽朗,犹觉得惬意快乐。

那些年,走村串社的放映队总是携带着一部发电机。像是交接班一般,东村的人拉着架子车送往西村,西村又安排人送往北村,几部电影全公社内转一圈,往往要半个月甚至更多。

我们村一共五个生产队,在那阵儿没计划却有计划的年代,谁家没有三五个孩子,更不要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里,更有那等夫妻不为了有个传宗接代的儿男挣着生偷着养。所以一旦聚集,男女长幼,熟稔生陌,好不热闹。偌大的露天的戏园子黑丫丫一片人头,那架势,少说也有五六百人之众。

倘若是夏天,夜深了,白天劳作的人们倦意上来了,忍不住一连迭声地打呵欠,长短嘘叹。因此有些爷爷奶奶便拖上孙儿孙女、或者年青父母们唤上幼小儿女早点回去。但在我的记忆中,就从没有早退过,一付不到结尾决不收兵的可嘉勇气。

最不可理喻的是寒冬里,大家的耐力出奇地坚強。甘愿忍耐着腿部神经血管因久站而麻木僵硬,甚至双脚因欠少动而被冻得撕心般疼痛,眼神却情愿被银幕生浮锁定,与不相关的他人同忧愁,替作者笔下虚拟的故事共担待。为此我常傻想,要是我们能有银幕上的人那般惬意,多好!

由于路途远,待我们到去时,只有最外边还有空位置。事实上,习性调皮的男女都挤到人伙里,去享受贴背抱团取暖的好处。倒是没有那个勇气的,只得站在人容易出入的一边,替别人当堵风墙。而事实上,最外面的都是一些个性不够张扬、老实乖戾的穿着皮袄的中老年人。

那时我初中毕业已好几年,由于自己爱看历史,身边不乏许多渴望分晓的听众朋友。《清宫冤》,以当年光绪皇帝的两位妃子——珍妃和瑾妃从进宫到悲惨死去的一连串故事为素材,叙述了垂帘听政的慈禧的腐败无能专横残忍,同时也鞭挞了八国联军的疯狂和血腥,对戊戌变法六君子的失败,对光绪的软弱无能都进行了回顾和总结。影片最大的成功,是唤起观众强烈的共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振兴中华才是主旋律……

记得影片中出现一行慈禧给康熙的密函手谕:嫔妃不得干预朝政……可在那时候,半文盲的我却读作记嫔……多少年了,曾经活丢人的印象仍然灼痛着我:多识字多学习,别一知半解自欺欺人。

我的旁边是一位披着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青棉布罩面的有二毛子皮衣的老人,估计那时他已到了花甲之年。在这以前,虽然看电影的人开始有些稀疏,但我根本没发现还有这样一位重量级的老师。

此人就是我已知的十百户塬上最早的老师——郭政邦;:那个年代,许多五十上下的人都是他的学生,包括后来成为老师的我的父亲。郭老师中等偏下个儿,单就印象,你无法把他同私塾里那些板着面孔、手执戒尺,念着之乎者也的老先生联系在一起。相反,他的温雅谦逊和蔼,即令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也是喜欢得不得了,在我那当儿,他可真是一个慈眉善眼的老爷爷。

可惜我从没听过他的讲解或者看过他的板书。倒是家中那个用榆木做的双头柜的左边一格里,还有父亲珍藏的他小时用过的紫蓝色且纸质粗糙的算术作业本。我的感觉是,做作业的人一笔一画,规范工整;而提朱笔批改的人也一点儿不粗枝马虎,极其认真。不过下面提起的一件事,要晚于他给我纠错十来年,但却证明他家风的正直憨厚,做人的不慕虚名。

九零年前后,经合社信士弟子的相约协议,村五方佛殿管委会决定筹建九天圣母殿,专聘请赋闲在家、声誉好的郭老师管理财务帐行(即出纳)。在乡里人朴素的意识中,信仰的根底,是你的头脑中得有神灵,一言一行是替神说话办事,也就是给大家说话办事。

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郭老师就辍教了。但当时大队一干人并没有让他闲着,从此,他又成了大队供销社的售货员,这一干直到八十年代初。

海拔两千米左右的峁塬与川寨,以某一姓氏命名的村庄并不少。循着庄名,至少让人们知道,曾经这里有他们辉煌的发家史,更有繁衍生息的黄土地。而恰恰不同的是,叫郭家沟的却与他们世代居住的上庄,即使找近路也有三里之距,而绕弯道十里还不一定能走得到。

如今来看,曾经的地主不过是比其他人多垦荒多牧羊多操家罢了。父亲生前一直说:堡子里你姨爷最惹人的铺盖就是用羊毛线经织染的一床盒被,哪能比得上如今的苏绸鲜艳。平时,雇工和他一块儿吃羊羔肉米面馍,那有什么调料,一撮土盐一勺花椒足矣。唯一不同的是他省吃俭用挣来的银元,最后还被他最信任的狗腿子外甥,因为上缴银元挣好名声,被其袴下一脚踢死了,那年头,谁肯怜惜一位爱财胜过爱命的地主上吊自杀——

这郭家也一样,起初凭着弟兄们的团结、吃苦耐劳,不只打起了堡子压上了走马骑骡,还有了土枪。可不曾想,赌博加上吸大烟的陋习,临解放时已就入不敷出,逼债要账的人不只赶光了牛羊马匹,连土地都成了别人的欠账。就因为看不惯逼债要账人的可恶,意气且膂力极好的郭老大,出手不意打死了一个土匪。终于到打土豪分田地那会儿,竟一命抵偿了一命……其实郭家人挺憨厚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郭老大的地主的老婆只象征性地戴了个高帽,陪了几次批斗场。而这排方老三的郭老师几乎就没怎么挨过批斗。

不过即使有这样可敬的做人史,由郭老师负责的材料采购上还是出了一笔四百元的空缺——钱花出去了却少了条据。虽然,与他一起干的会计能证明这笔钱是咋花的,而且筹委会一干人都知道做门窗时因材料缺少,临时用过这笔钱,但郭老师却疏忽丢了发票。为此众人合议当众补写一张购物发票即可。可郭老师就是不同意,他以他的人格、自信,认为一时找不到并不意味着没有,说不定会意外巧遇得到。

但是直到老人重病仓猝去世后,仍然没有寻觅到那张票据。可他的四个儿子却不认词,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更何况他们郭家人还没出过因无据而息事宁人的。他们不只足额上交了四百元还外加了三百元的息。理由是无则重新补上,有则全顶于上给神灵上了香火钱、庙宇神像的装裱维修费……

重归话题,老人对我的纠错是毫不含糊不打一点折扣的,但却没有丝毫大声地取笑甚而轻蔑……从此关于嫔妃字词我再没有出错过,而且巩固得相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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