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父亲

题记:去年清明节后我写了《我的父亲奎哥》和《奎哥钓鱼》两篇文章追忆父亲,署名“少爷”在《澧水河》分享。时隔一年,又是清明时节,再次追忆父亲,故题为《再忆父亲》。

父亲的坟静静地躺在县城东北角的一个小山包上,紧挨着爷爷奶奶的坟,注视着山下不远处的我的老家。

站在父亲的坟前,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这个个子不高、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的慈祥老头是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多年来在梦境里或是在回老家的路上的遐想里,我都能看到父亲蹲在堰塘边钓鱼,嘴里喷出的香烟像雾一样在他头顶上升腾,散去,再升腾,再散去……

父亲一九三八年出生于临澧县城西侧一个叫黄家台的村落(彼时临澧县城很小,黄家台在县城西,即现在的临澧二完小一带)。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父亲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黄家当时是临澧大财主,家有房屋成群、良田万顷。据说黄家鼎盛时期东起黄狮堰(今玉龙文化广场附近)、南至道水河、北至寒溪山、西至芭蕉岗(今临澧火车站)的成片良田悉数为黄家所有。

父亲五岁时,日寇铁蹄踏进临澧,黄家大屋毁于战火,黄家自此元气大伤。父亲九岁时,土改运动没收了黄家大量田产,仅保留少有土地,黄家自此江河日下,仅凭残留土地出租度日,后来划分成分时,给黄家定了个“小土地出租”,介于“地主”和“富农”之间(我小学、初中乃至高中时,每次填表,填到“阶级成分”这一栏时都会纠结半天,又忍不住笑)。

父亲就这样在黄家由盛至衰的岁月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并在新中国成立后读完了初中。黄家也几经迁徙,最后定居于县城东郊的梅溪村。家道中落和颠沛流离在父亲的性格里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父亲的性格有些清高孤傲,与村里人有些格格不入,也有些不懂或者是不屑于人情世故。“轻易不开口,说话梗死人”,乡里乡亲都说他“疙”得要死(疙,临澧话读ge,二声,意即不好打交道,说话生硬)。父亲最“疙”的事便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亲妈我奶奶的啰嗦唠叨,一气之下,二十年不与娘老子说话,直到我奶奶临终前父亲才跪在亲娘榻前喊了一声“姆妈”,长跪不起,留下悔恨的泪水。

父亲一辈子不谙农事,也干不了重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为此没少受奚落。生产队搞“双抢”时,父亲不会割谷插秧,只能在打谷场晒谷或者领一帮半大孩子“打杠杠”(插秧时为了插得又快又直而预先栽下一条秧苗),一个壮劳力拿着跟堂客们一样的工分,这多少让父亲有点没面子。

虽然不会农活,父亲却在机械和电器方面有着异常的禀赋。那些不听话的抽水机、柴油机、电动机到了父亲手里,总是没了脾气,乖乖地听我父亲摆布。方圆十里乃至县城里很多单位都慕名而来,将坏了的电动机交给我父亲修理。当时搞副业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只能偷偷摸摸,父亲便在家里用黑色不透光的布隔出一个工作间,挑灯夜战,好多次我半夜起来拉尿,都看到父亲在忙活着用自制的绕线机制作电机绕组,或者给已经装好的绕组上绝缘漆。家里来了外人,父亲便赶紧关灯出来打招呼。父亲在这方面相当细致耐心,修好的电机,父亲会用毛刷刷去外壳的旧漆,重新刷上新漆,整得跟新的一样,见过的人无不称赞。在那个大集体时代,父亲躲在家里修电机,挣得了比出集体工多得多的收入,这让父亲多少有些得意,一雪不会农活的“耻”!

“包田到户”之后,父亲在电器方面的禀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父亲领了营业执照,在三中大门对面的梅溪村公房的一楼开了一间电器修理部,堂堂正正地做起了生意,成了临澧县最早的个体户之一。除了继续修电机外,父亲竟无师自通,用在电机厂淘来的废料自制了一台电焊机,每天或者上门给人焊接门窗栏杆,或者在店里画图制作,忙得不亦乐乎。每天放学经过父亲的店里,看到电焊枪溅出的火花映照着父亲并不高大的身躯,隔着厚厚的防护面罩我都能感觉到父亲脸上堆满了开心的笑容。一九八一年,父亲的辛劳得到了回报,成了临澧县最早的“万元户”。

那一段时间,父亲的人生彷佛“开了挂”,修理厂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初中毕业后的我哥哥成了父亲的第一个徒弟,父亲盘算着将来由我哥传承衣钵。家里也挪了地方新修了宽敞明亮的三间大瓦房。一九八二年,我又考上了大学,成了梅溪村时隔三十年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终于脸上挂满笑容,破天荒地主动跟人打招呼,喊人家到家里喝酒,豪气地摆了四十桌流水席,又用自行车驮着我到县里皮鞋厂给我定做了一双42码的皮鞋(当时我的脚只有38码)。憋屈了大半生的父亲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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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修理店一直开了十几年,先后带了三任徒弟。常年的劳作加嗜烟如命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父亲的健康,不满六十岁的父亲身体开始佝偻,不再挺拔。又因在一次工作中胸部受到冲击落下了胸痛气闷的毛病。父亲于是将修理店交与徒弟,开始安度晚年生活了。

晚年的父亲,终于有了充足的时间来满足一生痴爱钓鱼的瘾了。父亲的钓鱼功夫方圆十里是有名的,钓鱼应该是一件让父亲很有成就感的事,父亲能出人意料地在别人钓不到鱼的地方、在别人钓不到鱼的数九寒冬钓到鱼,有时候连我也觉得匪夷所思。父亲钓鱼的时候,远远望去犹如老僧入定,只有嘴里吐出的香烟在头顶缭绕不断,勾勒出一幅远离尘嚣的水墨画。

晚年的父亲,胸痛气闷的老毛病时有发作,这让父亲很着急,父亲一直坦言自己“怕死”。我知道,那其实不是简单的“怕死”,而是父亲对生活的无限热爱。由于胸痛气闷的病因一直没有找到,在临澧、在常德、在我当时工作的荆州,做了各种化验检测,都模棱两可,不能确诊,父亲于是开始阅读医学书籍,琢磨起自己的病情来。父亲的床头堆满了心血管疾病的书,大部分时间都是手不释卷。“久病成良医”,父亲最后俨然是半个心血管疾病专家了,每次去医院看病,总是缠着医生讨论病情,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专业理论和术语从我父亲嘴里一连串出来,总让医生诧异不已。

“怕死”的父亲终究没能自己“揪出”疾病元凶。2002年8月,父亲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病入膏肓,到常德市人民医院才最后确诊为“肺癌晚期”且已扩散至多处器官,已回天无力了。

2002年10月17日,父亲带着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四岁。

父亲,您在天堂还好吗?“高处不胜寒”,怕冷的您在钓鱼的时候要多穿点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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