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笑傲江湖自由自在?

“江湖”是一个独具中国气味的词,最早由晚周的庄子发明,他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江湖对于鱼来说,自然是自由自在的所在,所以与其在干涸的陆地上互相吐唾液以求苟活,是大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即使相濡以沫在道德上显得颇为高尚,显现了鱼性的美好、崇高和伟大,也不如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从自己是否活得自由自在出发,而不是从人与人之间的交互关系的德性出发,庄子的思考无疑特具个人主义的色彩。但庄子的个人主义并不是停在路边吟风弄月的小资情调,而是一种个人主义政治学,他写下“相忘于江湖”这个譬喻是为了讨论尧和桀的是非。在他看来,非议暴君桀和传颂圣君尧都不见得有什么好,不如把他们都忘了,才算是自由自在。这意见似乎是说,暴君的统治和圣君的统治一样,都是统治,既然都是统治,就都是对个人的辖治,没有必要区分好的对人的辖治和坏的对人的辖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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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代的王弼注《道德经》,注到第十八章“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时,就发挥了庄子的江湖论,道是:“甚美之名,生于大恶,所谓美恶同门。六亲,父子兄弟夫妇也。若六亲自和,国家自治,则孝慈忠臣不知其所在矣。鱼相忘于江湖之道,则相濡之德生也。”老子的原话大概是说混乱中才会产生孝慈忠臣之类的美名,王弼则进一步发挥为美恶同门,已然有了庄子的意思。等到说“鱼相忘于江湖之道,则相濡之德生也”这样语法不通的话,就完全是从庄子那里借来的意思了。但庄子也不过是说相濡以沫这等好事不值得歌颂,不如相忘于江湖,王弼就硬要说有了鱼相忘于江湖这样的道,就会有相濡以沫这样的德。王弼像是连庄子也一并怪罪起来,怪他不该说鱼相忘于江湖更好。有了王弼的发挥,江湖便也不大浪漫得起来了。
不过,无论是庄周讲的江湖,还是王弼讲的江湖,都是自然意义上的江和湖,是借来比喻说理的事物,并不是人所生存的地方。汉代的贾谊待罪长沙时写过一篇《吊屈原》,篇终感慨万端地写道:“彼寻常之汙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贾谊想象屈原是一条吞舟之鱼,小小的池塘和河流不能容纳,但又觉得就算是横绝江湖的鲟鱼和鲸鱼,却也是要受制于小小的蝼蚁的。彼时贾谊还不知道“江湖宵小”之类的语词,但他已然明了,江湖之大,可以容大大的吞舟之鱼,也就会容小小的蝼蚁,而小小的蝼蚁是会蚕食鲟鱼和鲸鱼的。江湖,虽然只是自然意义上的江湖,也是容不下那么多乐观和达观的。
司马迁大概是第一个把江湖想象成与庙堂相对的自由自在的地方的,他写范蠡帮助越王勾践洗雪了会稽之耻后,就“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免了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不像伍子胥被迫自杀,目悬东门。有了司马迁这一笔,江湖就变得浪漫多情起来,宋代的大文豪,舍不得天下的范仲淹就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舍不得自己的苏东坡就称“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都可谓言动千古,引人深许。金庸可以算是被司马迁感动了的文人墨客,他专门写了一个武侠短篇《越女剑》来敷衍范蠡和西施“浮于江湖”的故事。只不过他没有把西施变成剑客,而是另造了一名剑客越女阿青。他写阿青从白猿那里学来了惊天剑法,后被范蠡请去训练越国武士,打败了吴王夫差。期间阿青爱上了范蠡,但因为被西施惊世绝艳的美貌折服,放任范蠡和西施“浮于江湖”。且不管这里金庸是不是从《伊利亚特》那里借了长老们对海伦美貌的惊叹,生灵涂炭、打仗十年也都可以谅解,反正就这样,范蠡和西施要归隐的那个江湖被金庸写成了美好的归宿,阿青所在的虚构的江湖,也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写《越女剑》时,金庸正在写被视为“反武侠”的武侠长篇《鹿鼎记》。《鹿鼎记》里的江湖世界是充满市井气息的,里面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总是栽在武林低手、市井之徒韦小宝的手中,陈近南也好,鳌拜也好,神拳无敌归辛树也好,更不用说茅十八什么的(他们本就可以说是市井无赖),都沦陷在韦小宝代表的市井逻辑中,就连大儒顾炎武、明君康熙、俄罗斯公主索菲亚都沦陷了,真的是虽写江湖人,毫无江湖味,“反武侠”了。虽然有人认为《鹿鼎记》是金庸成就最高的作品,但也难保金庸其时心有不甘,偏是舍不得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江湖,于是写了这样的一篇《越女剑》。至于《侠客行》,一个文盲石破天居然能成为真正的高手,拯救整个江湖,那更像是一个极端的乌托邦,龙、木二岛主创建的侠客岛,更是幻中见幻,将李白的诗意演绎得虚无缥缈,不可言说。侠骨香不香不知道,文人到底是多情的,他们没有那么理性。
只是告别庙堂归隐江湖的人多了,或者上不了庙堂只好呆在江湖的人多了,江湖也就浪漫不来,而且每每要告急了。唐代的诗人落魄了,会像杜牧那样写“落魄江湖载酒行”,不再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宋代的诗人呢?就会有黄庭坚写“江湖夜雨十年灯”。“侣鱼虾而友麋鹿”到底是不甘的,十年了,一直点着灯在秋风夜雨中思念各在江湖之远的故人。友情的抒发有多深重,此刻的寂寞就有多沉重,真是江湖空老故人心啊!黄庭坚以后的宋代诗人,如刘过、姜夔、敖陶孙、戴复古、刘克庄、赵汝迕等,沦落江湖既久,谋官谋隐两无成,便大叹特叹“人贱不如泥”。可惜江湖事无法江湖了,这群人也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虽然没写什么“我花开后百花杀”之类的反诗,但也因为“东风谬赏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和“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等诗句,被当时的权相史弥远借口迫害,酿成“江湖诗祸”。江湖既不能远离庙堂是非,自然也就不能自由自在,不能不闹些尔虞我诈的事端。这些自然都是能为金庸所理解的。
而金庸大概对庄子所说的一套颇有会心,但又希望江湖还是浪漫的,所以在他的武侠小说中,虽然写得到处都是冥顽不灵的巨奸大恶和伪诈瑟缩的阴险小人,但主人公都或天真,或醇厚,或任真,或狂狷,遭遇种种非人事件,却能永葆本性,甚至还能成长为一代大侠,诚可谓浪漫之极。有人说金庸写的是成人童话,也算是切中肯綮。比如在金庸所有武侠小说中写人性最阴冷的《连城诀》,狄云一生所遇几乎都是阴险奸恶之人,但他却能出污泥而不染,始终淳朴如初,令人难以置信。如果只是写狄云不变坏倒也还好,写狄云的内心始终阳光,不受任何影响,只是最终远走雪山,退隐江湖,就显得有些浪漫了。金庸到底还是心慈手软,对人性存有美好的想象。
大概因为会心于庄子的个人主义政治学,金庸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将想一统江湖的正派武林人物左冷禅、岳不群写成了和也想一统江湖的邪派武林人物东方不败、任我行一样的邪恶之徒。而且,金庸似乎比庄子更加洞悉人性的奸伪,他写满口江湖道义的左冷禅、岳不群不仅是假仁假义,而且比东方不败、任我行的机心更深。东方不败觊觎天下第一的位置而设计陷害上司和兄弟任我行,将其关押在西湖水底十二年,但并未要任我行的性命,内心深处似乎仍存一念之仁;任我行想称霸江湖,公然残杀反对派,几次三番要挟令狐冲入教,要挟不成则公然要杀掉他,但并未暗中使手段,似乎是光明磊落的一代枭雄;而左冷禅表面上讲的是要集合武林正道的力量抵制和消灭魔教,暗地里却是阴险狡诈,安插人手在华山派、泰山派,杀伐任性,不择手段;岳不群更是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经营君子剑的名声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夺取林家的辟邪剑谱,而且不惜牺牲女儿岳灵珊,嫁祸徒弟令狐冲,利用妻子宁中则,简直毫无人性可言。庄子不过是说誉尧非桀没什么意思,金庸则简直要说活剥君子宽容小人才是正经。
谓予不信,请申言之!《笑傲江湖》的男主人公令狐冲是个孤儿,由岳不群、宁中则夫妇抚养长大,因为岳不群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君子剑,宁中则更是万中无一的好师娘,早早就认定令狐冲是下一任掌门,是自己的乘龙快婿,令狐冲作为华山派的大师兄,一时可谓无限风光。然而,在这个华山派里,他居然会天生正邪不分,一出华山就救了日月神教长老曲洋,就和采花贼万里独行田伯光不打不相识,更和日月神教的圣姑任盈盈因为音乐而心灵相通,和日月神教的左使向问天称兄道弟。诸般行为,虽有林林总总的铺垫,还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田伯光淫人妻女,罪无可逭,然而金庸却写出了他光明磊落、信守承诺的性情,令狐冲便能舍大取小,关键时刻救下田伯光的性命,认为田伯光已经改过自新,不必杀了他。圣姑任盈盈更是手段狠辣,手上沾满了鲜血,五霸冈上的群雄几乎都是因为被三尸脑神丹控制才不得不变成其部属,而且稍有不慎,即有性命之忧,连被动地不小心看到任盈盈真容时也得自毁双目,才能保住性命。但金庸却写此人深通音律,性情高洁,为了爱情可以倾其所有,甚至为了救令狐冲而甘愿留在少林寺十年。令狐冲见识了任盈盈的狠辣手段,也见识了日月神教之被称为魔教,绝非污蔑,但仍然因为笑傲江湖一曲而互许知音,进而发现任盈盈的种种优点,于是对她情根深种,一救再救,最终有情人成了眷属。任盈盈被写得越来越是一个好人还可以理解,因为她究竟可以为爱改变,可以受天性醇厚的令狐冲影响而改易性情。古今中外写敌对的双方出了苦命鸳鸯,而鸳鸯们都是纯洁无暇的,也是写烂俗了的桥段。但田伯光怎么就改好了呢?被仪琳的善良感动了?被令狐冲的醇厚感动了?并不是,他们之间没有足够多的纠缠,田伯光只是被仪琳的父亲不戒和尚给武力胁迫了。这就很有意思了,金庸写这样的人物变好,却不让令狐冲救他时洞悉他的改变是因为不戒和尚的胁迫,可见金庸在《笑傲江湖》里是多么愿意宽容小人。
可是,《笑傲江湖》有多么愿意宽容小人,就有多么愿意活剥君子。君子剑岳不群出场时,真的是完美无瑕的,连敌手左冷禅都同情他为君子剑的名声所累,就算要干坏事,抢夺林家的辟邪剑谱,也缩手缩脚。君子剑岳不群的黑化有些匪夷所思,居然是左冷禅最先识破他的真面目,而不是他的妻子宁中则。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其实只是利益和立场不同罢了,宁中则和岳不群是同一阵营,不会时时刻刻觉得岳不群的行为别有用心,而左冷禅和岳不群则势不两立,早就派弟子劳德诺去华山卧底,自然怎么看岳不群都不顺眼,不会觉得真有人是君子。借着左冷禅的冷眼,金庸一步步揭开了自己对于君子人格的不信任,逐步写出了岳不群阴鸷幽冷的心机,他利用女儿岳灵珊盗取林平之的剑谱,杀害看到自己真实面目的恒山掌门定闲师太,又利用妻子宁中则反复拉拢、欺骗令狐冲,可谓坏事做尽,毫无人性。但金庸最后给出的岳不群的动机不过是遵守师父的遗命,想要保护和光大华山派气宗一脉而已,狭隘是狭隘的,但要说多么不可理喻,多么灭绝人性,也未免苛责太甚。即使是金庸自己,如果想想自己是怎么在《倚天屠龙记》里写周芷若为了师父遗命而不择手段地夺刀、杀人,怎么同情她、原谅她时,也会觉得对岳不群下笔太狠了吧?按照理解周芷若的方式来理解岳不群,岳不群难道不也是本性纯良而迫于无奈吗?日月神教和嵩山派之侧,岂容华山派酣睡?少林、武当贵为武林泰斗,却是不怎么出来维持江湖秩序的。宁中则说岳不群,当年你的人生理想不是和我一起在华山男耕女织,不闻江湖之事吗?君子剑岳不群的人生理想真有可能是这样的,就像爱上杨莲亭的东方不败,就像爱上张无忌的周芷若。但是,金庸不打算这么写岳不群,他只想活剥君子剑。他已经写过郭靖那样为国为民的大侠,不想再重写一个那样的儒家君子,一个无论杨过怎么怀疑都消解不了的君子。
《笑傲江湖》因此是一部奇怪的武侠小说,金庸不是要写曲洋、刘正风可以笑傲江湖,也不是要写令狐冲、任盈盈可以笑傲江湖,而是要写没有人可以笑傲江湖。修了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绝对可以凭借天下第一的武功笑傲江湖,但金庸写他性情大变,无意江湖争雄,只是藏在别院绣花。饶是如此,他仍然命丧于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任盈盈的围攻。程小东的电影《东方不败》改得好,东方不败慨叹“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叹尽了江湖之不可笑傲。东方不败吟出的诗句是香港鬼才黄霑专为电影写的,后面还有四句,道是“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一派苍茫萧瑟,无限低回。
兜兜转转写到这里,方能理解《笑傲江湖》虽然写的是江湖人江湖事,故事的核却是曲洋、刘正风因为音乐而心灵相通,而抛弃正邪之见,而决定退出江湖,而在被追杀的路上共谱笑傲江湖曲。令狐冲和任盈盈的亲密故事不过是曲洋、刘正风亲密故事的男欢女爱版。不过金庸对男欢女爱的亲密故事更温柔一些,他让令狐冲成为了东方不败死后的天下第一高手,从此无人能阻止令狐冲和任盈盈合奏笑傲江湖。这就可见令狐冲的逍遥自在也不过是手底下见真招,如果别的左冷禅、任我行、岳不群们围攻过来,自然又是一场风波,令狐冲也未见得就能善终。金庸最终写出的是王弼式的寓言,即只有想办法退出江湖,才能自己骗自己,像曲洋、刘正风那样而已。
但金庸写到最后,有情的令狐冲和任盈盈终于在一起了,写任盈盈感叹“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写令狐冲暗想自己“不免受到娇妻温柔的管束,真要逍遥自在,无所拘束,却做不到了”。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算只剩下一对相爱的男女,也是两个人,一个最小的江湖。小资兮兮的巴丢说两个人的爱情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他真不如到金庸这里来取点经,说两个人的爱情是最小单位的江湖。
真的,谁能笑傲江湖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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