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岳父

岳父是一个传统的农民。

 

如今,他已去世近两年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还老是萦绕在儿女们的记忆中。我的妻子常常对着他老人家的照片泪流不止。说起来也难怪,毕竟是养育了她的至亲至爱的爸爸。

 

岳父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当时是中华民国时期,时势动荡,兵荒马乱,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历史常常是由细节刻画出来的。一个国家民族的大时代虽然恢宏磅礴,但是对一些地处偏远之地的小村小镇的影响,却似乎不大。我的故乡,陇东高原上宁县的一个小镇,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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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出身于宁县平子镇一处地名叫小塬的一个小地主家。这是那种典型的陇东地区农村的小财主。家里有二十几口人,一个长工,一百来亩土地,十几条牲口,几十头猪,一百来只羊,十几囤粮食,一辆牛车外加一两个木轮独轮车,还有数不清的一堆农具家什。这些人丁、财富、光景,都集聚在一座有十来孔窑洞的四四方方的地坑院中。这样的家业在州县里当然算不上上等光景,可在有百十来户的小山村中,也算数一数二的富家子啦。

 

家大业大,事也多。岳父兄弟姊妹一共七个。闺女两个,男丁五个。岳父排行老二。老大、老三在外读书,以图谋取功名。老四体弱多病,无法负担重体力劳动。老五年幼懵懂,扛不了重活。家中的重体力活就搁在了老爹、老二和那个长工老张身上了。

比如砍柴、挑水、拉土、担粪,收庄稼,扛粮食,割青草,犁地锄禾,喂牛马驴骡,收割小麦、玉米、高粱、糜谷、大豆等的农事劳动,还有数不清的其它出力流汗脏脏兮兮的杂活儿。

 

岳父力气大,能吃苦。从鸡叫二遍天不明下沟挑水到日头冒花花,一口气能担满四五个大缸。足供二十几口人、几十头牲畜猪狗猫鸡一天使用。

 

岳父力气大,当然饭量也大。据说刚出锅的热馒头他一口气能吃十来个。一碟辣水子都不够蘸馍馍,只能添点盐醋和干辣椒面来将就。

 

这饭也不是白吃的。年轻时跟四乡三村的同龄人摔跤打架,不管高低胖瘦,都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动真格的,一跤把你放翻在地,两拳教你满地找牙。当然他不是那种恃强凌弱之人,倒是常常受坏人恶人欺辱。

 

岳父虽然没有进过学门,但他也懂得为人处世之道。他干那么多那么重的活都毫无怨言。对兄弟姐妹能帮尽帮。尤其是农活家务,不用别人催着派着,只要看见就去做。即使后来家业分开以后,也是随叫随到,毫不惜力。解放后由小农经济进入农业合作社时期,大集体劳动,自己挣工分养活家人。由于岳父岳母都是精壮劳动力,收入分红尚好,加之自己偷偷养猪养鸡也能变卖几个钱。除了养活四个子女外,一分都不舍得花。可是当兄弟叔侄谁有急难困苦时,就毫不吝啬地把箱子底都翻了借出去,完全不考虑老婆孩子的事。为这事没少跟岳母吵过嘴,打过架。可是吵归吵,闹归闹,过后还是如此行事,他总是我行我素。

 

就是到了晚年,他还是经常把儿女们给他的零用钱,攒着攒着就偷偷地给了老兄弟们。别人问他,他就一句话,“你看某某某恓惶滴……咱们光景稍微强一点,我啥都有哩,又用不着这几个钱。”

 

岳父一直是做农活的好手。不但给自己干,还帮周围邻居家干。他摞的麦秸垛有模有样,像四出檐的房子。他扬场扬出来的麦子、油菜籽或其他粮食,干干净净,就是秸糠皮子里想摸一粒粮食都没有。他吆喝牲口犁的地平整顺溜,一犁挨一犁,没有生梁梁,角里角落都不留草皮。他收庄稼割麦子,茬低穗净,手脚麻利,一会儿身后麦捆就像躺平的胖娃娃摆了一地。他锄的庄稼地苗稳草净,土松地平,一个脚印都不留,一代烟功夫就是一大片。他编的筐细密结实,使用五六年都不变形。他磨的刀锋利无比,割草无声。他绑的扫帚挺括利落,扫地无尘。他用过的农具,擦得明光锃亮,各归其位。

 

我还记得,我同我的妻子刚刚结婚时,也住窑洞地坑院。隔几年他都要来我家给我们的窑洞抹一层新泥皮。每次干活前,他都指导我用打碾麦子后的“麦衣子”和泥浆。他手把手教我用锄头和铁锹把泥泡好,搅动,调匀,直到用水把黄土坷垃和“麦衣子”泡发调和出上好的“黏性”来才罢休。这样的泥浆才是最好用的施工材料。当然,经过他的神奇的双手一抹子一抹子抹过的窑洞十分漂亮打眼。懂行的村里人一眼就看出这是高手做的细活儿。后来,我也学会了这个“绝活”,只是如今再也用不上这个手艺了。

 

岳父用他勤劳的双手、无穷的力气、无私的劳动养活了四个儿女,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蹒跚学步到上学读书,从青葱少年再到成家立业,再到瓜瓞绵绵,子孙成群。他特别爱他的大孙子胖胖。胖胖一岁左右的时候,浓眉大眼,胖乎乎的胳膊腿儿,特别招人喜爱。我记得岳父经常满脸笑容地用他的秃脑瓜,抵着大孙子胖乎乎的光溜溜的屁股裆,嘴里直喊:“看这驴球滴,乖滴!看这驴球滴,乖滴!”即使干活再劳累,一见大孙子就满脸笑成了包子褶儿,平日里有些呆板的身躯也一下子有了生动的活力。到了晚年,孙子孙女们出嫁的出嫁,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了,家中再没有小孩陪伴。他就时常埋怨岳母:“我把你这个老瓜子,光景过不够了——你把胖胖指派到远处挣钱去了……看娃恓惶滴,远天远地滴,挨冻受饿滴……唉,胖胖几时回来呀吗……赶紧叫娃回来啊!”

 

临去世前几十天,岳父经常半昏半醒睡大觉,有时记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甚至连裤子都穿反了。可是,只要孙子打视频,他都能一下子认出来。岳母曾抱怨说他对四个亲娃亲女子都从来没有这么疼爱过。我妻子也说,他对岳母都没有这么惦记过。

 

还记得有一件很搞笑的事情。出嫁已经五六年的大孙女婷婷,从西安赶回娘家探亲度假时,穿了个时髦的破洞裤。刚见面他问候两句,很高兴地笑了笑。可是,他躺在炕上把孙女瞅了半天,就偷偷地抹眼泪去了。岳母很是诧异,嗔怪道:“你看你没出息滴,孙女看你来了,你可哭鼻扯泪滴,哭哪门子啊?……”这一问,他竟然放声哭开了,一边抽噎一边说:“你看婷婷娃恓惶滴。光景不好滴……连个衭(裤子)都没有滴……你赶紧给娃缝补一哈(下)子。”这一听大家才明白,把孙女惹得笑得连鼻涕都收不住了,赶忙解释:“爷爷啊,这是时尚衣服,人家故意剌的口子——图好看哩——”岳父哪里肯信。他竟然亲自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他舍不得穿的一件新裤子,提拉到她的老女儿我妻子面前,逼着让我妻子给另裁剪改造成女裤。我妻子为了安稳,赶紧劝说婷婷把裤子换了才完事。这事说起来好笑,但究其原因却并不好笑。因为当年大孙女找对象时,找了一个老家在宝鸡市陇县山区的小伙子。家住半山腰上,只有几间土瓦房,门前是一片山谷。我大妻弟开车带着岳父岳母一家,翻山越岭地去看过要结亲戚的亲家的光景状况。回来的路上,岳父唉声叹气,老是嫌孙女嫁得家庭境况不好,心里难受,就常常念叨婷婷。如今婷婷小两口努力奋斗赚钱,在西安买了楼房定居了。可是他没有亲眼见过,大家再怎么说他都不信,于是有了那样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再坚固的墙,终有倒下的一天。再锋利的刀,都有磨钝的时间。岳父虽是一个硬汉,但岁月何曾饶过谁?随着日月更替,寒来暑往,他还是老了,朽了,步入了每个人必经的人生的黄昏。

 

儿女们看望他的时候,给他买的各种水果,各种外地的山珍海味,各种营养补品,开始还吃几口,后来竟然连看都不看了。后来医院诊断他患了脑萎缩,轻度老年痴呆。有时竟然认不出自己的儿女来。这尤其让儿女们悲情难以抑制。我的二妻弟长年公务在身,每次回家他都能认得出来。见面后,岳父也不多说什么。他一辈子少言寡语,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二妻弟也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给他整整衣襟,抻抻被子,拽拽床单。至于嘘寒问暖的话,他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愿回答,一概没反应。只是大家都习惯了这样一种无言的交流方式。

 

告别总是让人无奈的。短暂的相聚不免又要迎来伤感的告别。二妻弟每次都是强忍住泪水偷偷离开的。有好几次,岳父挣扎着要下炕送小儿子,嘴里念叨着:“**,你咋可又走呀嘛……”

 

老泪纵横,泣涕涟涟。二妻弟只好把拉开的车门关了,转身扶他回家,又说半天宽慰的话,直到他心情略微平复了,才得空出门。这不,车子刚一走,他又是念叨又是抹眼泪一番才罢。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岳父是二零二零年腊月十九去世的。他走得很安详,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就走了。无声无息,无牵无挂。给守在身边的儿女亲人们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他很满足,他很幸福。虽然早年吃了常人没吃的许多苦头,但他的晚年还是幸福的。

 

岳父生于民国乱世,殁于美好新中国,经历八十三个春秋,像大多数同时代人一样,历经坎坷,终享幸福平安,走过了他漫长而平凡朴素的的一生。他贡献了一个传统农民所能贡献的一切,他收获了一个传统农民所能收获的一切。他的精神像冬天的土地一样朴实而厚重,简约而丰足。

 

愿我敬爱的岳父在广大而黑暗的土地里安息。

 

愿他老人家下辈子还做我的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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