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炮

三炮连实弹射击,把一门100迫击炮打翻了。

 

S团发生翻炮这事,就算再大与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谁想事情转两道弯跟我扯上了。我是一月前从军校毕业分到S团所在的师修理所当技师的,在军校学的专业是枪械修理。考学前,我是步兵连队的文书,看样儿是一个文弱书生,当初填志愿主要考虑学技术,将来有一技之长。军校毕业出来的学生官理论学得比较扎实,那时部队的官兵难免有人拿放大镜在其身上找毛病,我到所里老技师见我的第一句话说“少壮派”。这话不是褒扬,令我听了不愉快。师修理所长对我了解少,本就不相信学生官能有多大能耐,发生翻炮后,老乡所求把我派去应差。检查枪什么的对我来说是很轻松的工作,为躲开闲言杂语,没多想高兴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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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交代任务是去协助团里检查武器,耍了小滑头,最后补一句:到团里听安排。看起来所长公派我去的,实际是去干私活。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所长没有得到他的上级——师后勤部的指令。这样一来,我的举动成为几方关注的焦点,而我浑然不知。管团司令部训练的参谋长关心是炮手操作问题。团后勤处长关注的是炮本身问题。他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如是炮手操作问题,这耙屎一定要抹回去;如是炮本身问题,屁股悄悄擦掉。如是我去了啥都说不出来,这屎抹向的不单是师修理所,还把学生官抹黑了。在他心里读几天书的我,管球用。

 

枪和炮有一共同特点,不管是枪弹还是炮弹都是利用火药爆炸力推动弹丸向前飞行,同时要承受反向后座力。枪的后座力小,人的肩膀可抵销。像100迫击炮在炮家族中这样的小炮,后座力大靠人的肩膀不行,设计了一个炮座,炮管与炮座成一夹角向下传递后座力。炮架作为支撑起辅助传递,主要是调整射角高低左右方向的作用。当这个炮架上的水平杆出现不易察觉的故障,就会出现射偏,甚至翻炮这样的事。这是专业上讲的内容,炮连的官兵怎搞得清呢。一开始蒙,再就是怕,再后来想法推责任。这个责任谁都不想担。你想,炮在地上翻个滚,不说伤人死人,吓都把人吓死了。

 

我上午到,下午上班,团修理所院还没环顾一眼,团修理所长就把我带到修理工房来了。什么情况。那里摆着一门100迫击炮,所长指着说,就是检查这门炮。难道对这门炮作全面检查,我这样想。医生看病,病人第一句话会说,这疼那痒,心里就有数。检查武器也是这样,知道故障原因或者现象便于对症施检。两个修理工穿着工作服到门口探望,所长不准他们来参合,挥挥手,赶他们走了。所长不再说话,一会也走了。我感觉这门炮像一个怪物,望着我说,疑难杂症,看你能不能检查出来。我检查很细,从外到里,从上到下全面认真地检查,哪怕这门炮一个不起眼的小螺丝都没放过。中间所长进工房来晃了一趟,没说一句话又走了。一下午我很累,没有查出结果,心里猜疑:这门炮真有故障吗?这是考我的吗?我想象不出事情的原由,也想不出以后的结果。

 

搞技术的人有一臭毛病,就是技术保守,生怕别人把关键技术学跑了。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别看现在他们还瞧不起我这两刷子,这个毛病我有。再说,100迫击炮结构简单,就一炮座,一根炮管,稍复杂的是炮架,炮身的稳定、炮弹飞行的远近和方向调整是在炮架上完成的。这个内容仅附带学过,实际上学的这点东西跨出校门就忘得差不多了。

 

当天晚饭,所长在食堂加四个菜招待我。几杯酒下肚,所长的话匣打开,客套话没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看来酒喝得有点多。

 

团修理所长叫范若愚,七三年兵,白胖的脸上藏不住事,一脸祥和一看就是较好的家庭蹦出来的孩子。范若愚当兵一直是踩着包处长脚印进步的,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跟对了人。范若愚当兵在S团修理所当修理工,技术不咋样也不肯学,最大的长处是听话。那时包处长在团修理所当所长,范若愚就给包所长洗衣、洗被子。一次,包所长喝醉吐了,范若愚悄悄把秽物用拖把擦干净,为包所长盖好被子。七九年打仗前,包所长提为副处长,范若愚被提为枪械技师。包副处长是副营级干部,家属随军,范若愚常到家属院为包副处长家打煤球,做家务。范若愚当上所长是包处长一言九鼎定的。

 

范所长当所长一年多了,想往上爬,如今碰上这门炮这个事弄不好会影响进步,所以对我殷勤备至,相见恨晚,一个劲劝酒,看得出来对我寄予很大希望。但是,从范所长的眼光里我又分明看出他对我能力的不信任,是一个老兵对学生官的怀疑。因为我谦虚的话中他感觉出我不自信,直后悔,今天酒白喝了。他心疼那瓶酒,过年时招待包处长都舍不得拿出来喝。我倒是挺高兴的,第一次喝“剑南春”,这酒好。

 

范所长饭桌上的唠叨,我才弄清这门炮的来历。

 

在团里训练这一块是参谋长管的。翻炮一发生为坐实情况,参谋长问过三炮连长,炮手中有没有班长,连长回答很肯定,有,而且连长本人在现场看着炮手操作的,一切正常。连长气呼呼地说起来没完。我们连的炮三年没有检查了,不出事才怪。连长心里不愿这是自己连里的事。参谋长没有打断连长的牢骚,心里有底了,人为因素可以排除。另一种可能是炮本身故障造成的。当炮管的后座力与不成水平的炮架横杆有一夹角,底边上偏向的距离与后座力形成扭矩,就会翻炮,理论上是这样。这不是参谋长关心的事了。于是团参谋长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向团长报告了,就是说,参谋长一开始是有针对性的。

 

“你说什么?”团长火气蹭蹭上冒。正在师部开会的团长被师长批了,正有气不知朝谁发。心里骂道:真邪门,两支枪找不到,后勤处说枪发了,司令部说没有,撞鬼了。

 

“三炮连炮打翻了。”参谋长没说三炮连打炮翻了。一字之序,意思不一样。

“有人员伤亡吗?”

 

“正在组织查。” 组织二字团参谋长特意加重音。

 

“有情况赶快报告”,团长重重放下话筒,脸色更难看,骂一句:瞎胡球闹。参谋长放下电话,有点得意。参谋长的矛头是对着后勤处的。

后勤处长叫包盛立,一对小眼一直是一个画面挺温和,难得看到他有另一种面孔。这时接到团长电话,包处长大为光火,两个小眼发亮,急了。翻炮的事他没有接到报告,团长就知道了,谁打他的小报告。他很敏感。话筒里传来团长平静的声音,包处长特别紧张。根据他多年经验,要是被团长火爆三丈训一顿,不会有什么事,甚至到后来有团长上门道歉的可能,他经历这样的事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是现在团长没有训人,就得小心。冷静一想,这事不是参谋长向团长报告的,还是谁?实弹射击训练科目,归参谋长管。参谋长还上他什么眼药不确定,这样想来,心情变得抑郁、沉重起来。

 

包处长和参谋长两人是一个村,同年入伍的,两家老人关系不好有世仇。多年前,媒人应约引来外村一个姑娘,还漂亮,主要是身板好。农村人很看重身板比脸蛋重要。这个村叫包明秋的小伙把这个姑娘看上了,在半路上往媒人包里多塞了钱,媒人就把姑娘带来,成为包明秋的媳妇。用句俗话说,叫翻院墙。这个姑娘就是后来的包处长的娘,包明秋是包处长爹,原先约定的那户青年就是参谋长爹。这么一来,参谋长爹怎咽得下这口气,两家就扛上了。

 

在团里,参谋长和处长都是代号团首长,参谋长是副团管司令部,后勤处长是正营比参谋长低一级管团后勤处,两部门互不隶属。如果翻炮是故障引起的,就是团后勤处管的武器装备管理维护不及时的责任。又因两人向来不丁对,这让参谋长拿住处长的把柄,戳到处长的痛处。这时正传考察提拔包处长为:军后勤部军需处副处长(副团),包处长能不急吗。

 

包处长发火了,当天上午团修理所才急忙把翻的那门炮拉回来检查。吃晚饭时,范所长耷拉着脑袋去见包处长。包处长心里来气,大声说,有屁就放,不要给我报丧。范所长嘀咕,炮有故障,但还查不出原因。包处长把筷子往桌一拍,说,看你们那个球样,干什么吃的,查不出毛病,这种情况还来汇报,让我去给你修吗?范所长站在一旁背心直冒冷汗,大气不敢喘。

 

骂归骂,包处长老不放心,担心哪天部队有情况,比如:打仗,再比如:武器大检查,这门炮的问题被查出就不是小问题了。包处长感到后怕,又不敢声张,怕影响到团里,团长更不高兴。怎么办?包处长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觉得这个主意好。部队上的人很念老乡感情,师修理所长是老乡,找老乡帮忙不会有问题。师修理所长拍着胸脯保证:要保密,咋哥们绝对没问题,但要派人修炮为难。给包处长诉苦。

 

“别以为师修理所比团修理所大,我有苦衷,缺人,缺有能力的人。一个七四年的老枪械技师嘛,成天不干事闹着转业压床板,就是起来干事,那个能力还不如你那个范所长呢。还有一个技师,今年才毕业分来的学生官,读了几天书,嘴巴讲点东西可以,能不能修你那炮,没数。你要的话,给你派来,先声明一下,如果修不了,可不要坏我师修理所的名声。”

 

死猫当活猫医,包处长急了,说:“试一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试试就试试。”

 

我就是这样被派去的。

 

再喝酒,范所长有句话烂在肚里没说,就是师修理所那里聚的是专家人才,这门炮修好了好说;修不好,以后团里堂而皇之地把这门炮“睡”到仓库里去。在范所长看,我能不能把炮修好不重要,能修好,当然好。

 

喝完酒,我脑袋昏沉沉的,身子摇晃着左脚打右脚出饭堂门,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背靠树喘粗气,还想得起当天下午没有查出翻炮的故障,心有点慌。刚到部队踌躇满志想干一番,如果在专业上不算大的武器故障解决不了,会成为瞧不起学生官的人的话柄,以后这日子怎么混,脸往哪儿放。晚上,睡在床上想翻炮的故障原因,问题出在哪里?既然是翻炮,就是炮身不稳,问题应该出在炮架的横杆上。为什么没有查出来,是不是在修理工房内受房屋空间限制,选择目标观察点太近。是的,一定是,我敢肯定。迷迷糊糊睡去了。

 

翌日,我要求派一名修理工一起把炮扛到大操场上去检查。谁知,范所长不派兵,他亲自和我一起搬炮、架炮,站在一旁看我检查。检查到关键地方,背过身挡住范所长视线。范所长察觉,心里骂:这小子,名堂不少。他觉无趣,自顾去办自己的事。我完全放开按自己的步骤,在瞄准镜中选择一个较远的目标点,先进行炮身纵向移动检查,反复多次没有发现问题,再进行水平方向移动检查。当手轮摇动炮身向左向移动时,水平仪的气泡离开原点,向反向移动;同样方法炮身向右移动,气泡始终在原点,没有出现异常现象。正常情况下100迫击炮身向左向右水平移动,气泡应该在原点不动,说明炮身始终是呈水平状态的。范所长不了解100迫炮的结构原理,查不出故障。这种故障是水平杆轴和轴套磨损间隙过大的原因造成的。修理简单,只需更换轴套,再对轴套装配就行了。找到故障,我抑制不住激动,坐在草地上观赏起操场周边的景物来。

 

操场四周高大笔直的柏树叶闪耀着阳光,把低矮的营房遮蔽得无影无踪。从树叶间隙看去,天更蓝更深邃。我也惬意起来。此时操场上进行队列训练的连队正在讲评,很快就要收操回营了。范所长大概办完事走过来看我悠闲,疑惑地望着,想,这家伙还有雅兴,要是修不好炮没这个本事,看我怎么出你的言语。

 

下午上班,我把修理配件申领单交给范所长。耍了一个心计,故意多报了几个配件,以混乱注意。范所长一惊,迷惑地看着我,像是在问:下午不去操场检查炮了?我用眼光回答:不了。

 

“能修吗?”

 

“能。”

 

我在修理的半天时间里躲闪,尽量不让人看见。第三天上午,我告诉范所长:“炮修好了”。范所长露出惊讶神色,以为听错了,看我不像开玩笑,何况我没有跟他开过玩笑。估计他想,哄孩子吧,我在团修理所干这么多年,还不如读了几本书的书生,连忙操炮验查。忙活一阵,认为炮修好了,还有狐疑,低头看炮管、炮座上号码,与登记册核对,都没错,是原来那门炮。长呼一口气。我不知他是在叹气,还是暗自高兴,可能此刻的心情一样都有一点吧。

 

我以为这事到此完结,可以回师修理所了。范所长说,辛苦了,休息一天,走时我们派车送你回去。这话我爱听,我理解范所长的意思,给我一天时间,到周边看看风景。可是过了一天,范所长到处找我没说送的事,却说,要把修好的炮搬到大操场上进行复查。范所长那神态表达的意思是,炮修前搬到操场上检查过,修后为什么不可以再搬到那里验查呢?我好半天醒过神,说,行。范所长叫来两个兵把炮搬到操场上,不要我动手,亲自架炮安上瞄准具,照着我以前的样子和程序进行检查。检查完,对我说,炮修好了。这次我确信无疑。又过一天,范所长又来找我,还是没说送我的事,说,包处长要求试炮。按修理工艺规范要求,就是修过的炮要在靶场进行实弹试射。这个要求我没理由反对,只是让人疑惑的是,要复查,要试炮,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疑惑的问题正是印合包处长确认的过程。范所长三次给他汇报,说炮修好了,包处长紧张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庆幸找老乡帮忙的路走对了,转念一想不敢掉以轻心。包处长当兵一路走来当上处长,靠的就是“稳”工作处处小心没有明显失误。搞后勤工作要做出成绩来难,要出点问题容易,稍有想不到的地方就会出问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稳字是包处长官衔晋升的看家之宝。几次提拔他的时候,如提副处长,当时的军需股长、卫生队长成绩都突出,都有资格,据说师里干部科审查时,那两人就是工作中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被拿下,包处长的稳显露出来被提了。从此后,他更小心。100迫炮的问题,包处长总觉参谋长有一只眼睛盯着他,如芒在背,不敢有任何懈怠。包处长知道自己没有跟参谋长较劲的资本。

 

参谋长一入伍,就在S团一营一连一班,是“投弹能手”、“射击能手”、“器械标兵”,是全团多年树立的“全能标兵”。在S团200多老乡中创造几个第一。当兵四年第一个提干;第一个当连长;第一个提副营长家属随军,老家人谁不知道,老婆进城了;第一个提副团。包处长每次回老家,老父亲深切地望着他老泪纵横,寄托着厚望。仇人家的孩子混出头,老父亲心里梗得慌,死不瞑目。

 

包处长并不轻信炮修好了。一方面是我太年轻,才从学校出来,能力质疑,难道团修理所这些兵都是吃干饭的。另一方面这当口不容许他有半点失误,团长那儿等着回话呢。团长已经过问这门炮几回了。范所长每一次高兴地跑来汇报我检查修炮的进展情况时,他疑心总要问为什么?稍有丁点不踏实的环节,就提要求。这就是反复验查和试炮的原因。包处长指着范所长鼻子说,小范啦,你还嫩了,办事不稳。范所长直点头,确实把事想得简单。

 

试炮那天,天空晴朗无云。包处长亲自到现场来,跟我握手。两个炮手怕靠近炮身,我上前告诉:采用拉绳击发。何谓拉绳击发,是迫击炮装弹后,炮手在离炮身2米远的地方,通过拉绳来击发。这种击发方式增强安全性。炮手感激地看我一眼。准备击发时,炮手把拉绳放得长长的超出2米。我没出声,站在炮手身后。处长站在我身后,仿佛我的身体就是一道屏障,保护着安全。范所长站得更远。我知道这种害怕心理是当初翻炮的现场,把人吓坏的原因。炮手拉绳,只听“轰”的一声,炮弹出膛飞向靶场目标。击发后,两个炮手双手捂着脑袋,停几秒睁眼看,炮架后坐后恢复原样,依然“蹲”着一动不动,顿时脸上紧张的神色消失。2千米外的靶场观察哨报出信号:炮弹击中目标。这边射击场上的人们才面露喜色。装填第二发时,炮手胆子大了,站在炮身旁不用拉绳直接从炮口装弹击发。连续发射三发炮弹,击中目标。包处长这才露出笑容,小眼眯成一条缝,拉着我的手摇了一下,说:“你行,真行。”我嘴里像塞块糖,甜到心里。包处长小眼闪一眼,心里说,这个学生官比小范还嫩。范所长看包处长高兴,心里也很高兴。他不再心疼那瓶酒了,现在感觉喝了值。

 

射击结果出来,包处长心急火燎地坐上北京吉普回团里,一进办公室抓起话筒,谦恭地报告:“三炮连那门100迫击炮修好了。”

 

参谋长说:“是包处长啊,不用这样,应该向团长报告。另外告诉你,那两支枪找到了。”

 

哈哈,话筒两边同时响起笑声。笑声里各是什么味,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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