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日子

记忆中,小时候似乎家家养羊,少则两三只,多则十几二十几只。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家也养了羊,开始的时候是三只,最多的时候好像有十来只,最后,又只养了一只奶羊。那时候,养羊的好处不言而喻:一则下羊羔,卖钱增加收入;二则在化肥还不够普及而且贵的情况下,养羊可以给地里攒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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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羊,我们姐弟们就轮换着荣升“羊司令”了。我姐是女娃,村里放羊的多是男娃,女娃娃胆子也小,所以她当“羊司令”的机会就不多。我两个弟弟还小一些,出去大人不放心,所以那两年,“羊司令”的重任很光荣地落在了我的肩上。那时,当“羊司令”可是个美差:领着一大群“羊兵”,称王称霸,为所欲为,不用受大人们的监督和管束,还能够逃避繁重的家务劳动。

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背上水,带上馍,领着我的“羊兵”们出发了。出门之后,先想一下今天放羊的方案和地点:是一个人放呢,还是几个人“合羊”?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放,就去近处的水沟、桥沟、二号梁、火石洼等,但这样的时候不多,除非是下雨天等不利于远行的日子。大多数时候,我们最喜欢在前一天商定好,第二天两三个“司令”把羊一合,去到更远更深的大沟、麦沟、水沟最里面、二队塬畔的各种沟里去放。家乡山大沟深,梁峁纵横,放羊的地方绝对不愁找。

合羊之后,几个人就赶着羊群浩浩荡荡出发了。一路上大呼小叫,胡蹦乱跳,或齐声喊着:“放羊娃,掂哨鞭,把羊赶到山坡上……”、“羊长倌,靠硷畔,叫羊打地跌仰袒”等等一些口号,那阵势,很有几分将军出征的架势。一般来说,羊们对“行军”路线也烂熟于心,“羊司令”鞭梢一甩,它们便挤挤搡搡地奔向目的地。

到了目的地之后,如果沟不是全封闭的,便每人守一个山头。那时节站在山头,居高临下,俯视沟底和羊群,随便迎着那个方向的猎猎之风,便觉得自己是这天地间的王,最不济也是个山大王。心潮澎湃之下,对着沟里一顿狂喊,对面的“崖娃娃”一呼百应,此起彼伏,犹如千军万马在应和。我感觉就是这样的活动练出了我的大嗓门、“好声音”,现在我说话嗓门大,唱歌和朗诵声音也不难听,估计要归功于这样的“练习”。这十几年来,我保留的第一个积习就是有事没事爱往沟里跑。无天沟、胡家川、古益沟、政平沟、牛角沟、田家沟等等,大大小小的沟,反反复复窜了不知多少遍。妻子是大平原上人,一看我带着她去沟里游,就说我放羊娃的老毛病又犯了。第二个积习就是一到沟里或者塬畔,只要面对深沟大山 就忍不住要大喊大叫几声,我称之为“长啸”,妻子称之为“胡吆喝”,说我这一辈子也改不了放羊娃的野性了。

如果沟是全封闭的,那简直是天赐福地。把羊往沟里一赶,几个“羊司令”往沟口的山头一守,那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有哪只羊想跑出去,自有居高临下扔出去的胡基疙瘩伺候。这也是我们最喜欢去这些地方放羊的原因。羊赶进沟之后,真正独属于放羊娃的欢乐时光才刚刚开始。几个人或者聚在一起打扑克(打升级、斗地主、推十点半等);或者就玩“斗鸡”、“攻城”等游戏;或者留一个人边看羊边挖 “土灶”,其他人跑到附近的农田里偷掰玉米,偷挖洋芋,偷瓜果梨桃等等,偷回来在土灶里一烤,那滋味简直已不能用人间美味形容了。但偷东西也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如果被人家抓住,轻则一顿好揍,重则告诉家人,少不得皮肉之苦。记得有一次在二队塬上放羊,我们四个“羊司令”去林场里偷果子。两人偷核桃,两人偷梨,我是偷核桃的。结果被林场看守人员发现了,拿着铁锹吆喝着追了过来。梨树低,人家出溜一下跑掉了。核桃树高,那个比我大的伙伴也跳下去跑了。我连急带吓,两腿发软,爬到半道摔下来,也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的逃跑了。哪里还有半点“司令”的样子,简直比最狼狈的逃兵还狼狈。从那以后,好长时间再没敢偷人家的东西。

合羊时,我最爱和我的小叔父还有队里的文艺(按辈分我应该叫他爷)一起合羊。我的小叔父比我大三岁,非常机灵,各种鬼点子多,跟他出去总有意想不到的乐趣。文艺也没念过多少书,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头脑简直就是一个无比神奇的宝库,里面装着数不清的生动故事,天上地下,神仙鬼怪,只听的我一愣一愣的。听他讲故事可算是我放羊时最快乐的时光了。我对文学的萌芽和兴趣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的吧。有时合羊之后,如果放羊的地方较远,比如二队塬畔等地,晚上就不回家,把羊赶进塬边备用的羊圈(一般在自家地附近,便于采粪)。晚上,几个人集中在羊圈旁边的窑洞里,点上灯,彻夜打扑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推十点半赢核桃(当然核桃也是偷来的)。我还记得那一次,他们玩推十点半,嫌我小,不让我玩,还让我替他们洗牌,我不干,我小叔父就揍我,我乖乖的给人家干了,但为此偷偷狠了我小叔父好长时间。

我到现在对一件事还感到很惊奇,那就是傍晚放羊归来,几个“羊司令”站在自家路口的方向一吆喝,自家的羊会便自动和其它羊分开,跟着“司令”回家。当然也有个别羊和人家的羊暗生情愫,跟着“私奔”的,那种难分难舍劲逼得你非要当一回法海,采取些非常措施。

后来到小学四五年级时,不知怎的我爱上了看书,周末或假期放羊时,总要想尽办法弄本书带上。当时家里很穷,没有多少书,自己家能找到的、同学跟前能借到的,反正只要能弄到手的,都看。一本小人书,总能反反复复看上好多遍。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爷爷拿回来的三本绿皮《水浒传》,我那时叫它“水许传”,虽然其中有很多字不认识,但一下子被它的故事给迷住了。还有一本是我父亲拿回来的《幻剑灵旗》,那简直是太好看了,我当时看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再也没有比那更精彩的书了。看完后,还要出好长时间的神,各种浮想联翩,奇思妙想,想象自己是书中的主人公或者绝世高人什么的。由于看书入神,羊跑到人家庄稼地里,被人家一顿喝骂的时候也不少。我对文学的兴趣以及爱幻想的毛病也是在那个时候滋长起来的吧。

其实,放羊的时候,并不全是快乐时光。大多数时候,放羊时是带着家长交代的任务的,或者拾羊粪豆,或者打猪草,或者挖药材。拾羊粪豆,跟在羊屁股后面,整整一上午,也拾不满一笼。拾不满回去就要挨骂。我们就想了两个办法,一个是盯着羊屁股,看哪个羊翘起尾巴要拉屎了,赶快去接,有时能接一些,有时羊一受惊跑了,也只能望“羊”兴叹。另一个办法是回去时,在笼底下垫一些草,把羊粪轻轻铺在上面,冒充满笼。回家之后,趁母亲不注意,赶快溜到羊圈里把羊粪倒掉,把草藏起来。但如果被识破,少不得挨一顿暴揍。打猪草,回来时沉沉的一笼,胳膊上被勒的红一道紫一道的,但如果被家里人夸奖几句,心里也美滋滋的。挖药材更辛苦,满山满沟的在密草丛里找柴胡、远志、甜草根,有时候还会碰见蛇。我比较懒,小弟很勤快,那么小的人,每个假期总能挖好多药材,回来后分门别类清洗、晾晒、打捆,然后拿到县城去卖,补贴家用,或者还会给我们买文具。

放羊最累人的事情就是起羊圈。羊圈里的粪厚厚的堆了几层,被羊踩得像石板一样硬实,一䦆头一䦆头的挖开,那种浓烈的臊气熏的人喘不过气来。挖好之后,要一担一担的抬到崖背上,再一车一车的拉到地里,上山下坡,真是能累死人。

放羊时还有个让人苦恼的事情,就是羊不吃草,或者乱窜。如果天热,羊赶出去后,后面的羊就会把头塞在前面羊的跨下不停的往前跑,跑到某处田埂下,突然停住,并保持这种状态,反正就是不吃草,怎么打都无济于事。我们家后来养的那只奶羊比较馋,常常要换好多地方才吃草。大弟有一次放它时,换了好多地方它都不吃。大弟急了,摁着它的犄角让它吃,结果它发怒了,从一个高高的硷畔跑下去,顺便也把我弟给带的摔了下去。可见,羊还是有脾气的。

对于放羊的人家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下羊羔和剪羊毛了,这都是能让农家直接增收的项目。母羊要产羊羔的时候,尤其在冬天,大人小孩几乎整夜不睡,轮换地守着,唯恐有啥闪失。等羊羔产下来,一家人高兴的像过节一样。小羊羔非常活泼可爱,爱撒欢子。我们出去放羊的时候,喜欢挑个可爱的小羊羔抱在怀里。羊毛每年剪一次,大多数时候剪下来直接卖钱。有一年,我们村里来了几个河南擀羊毛毡的手艺人,我们请他们擀了好几条毡。我还清楚记得我们姐弟那几天出来进去喊的不知道谁教的口号:“小雷锋,不简单,二两羊毛能擀毡。”惹得那些擀毡客哈哈大笑。自家羊毛擀的毡可真是好东西,保暖透气,防潮隔热。无论下多少连阴雨,睡在铺了羊毛毡的炕上,身下都是干爽的。冬天的时候,无论炕烧的多热,身下不烫,总是暖暖的,舒服极了。父亲送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给我背了一条羊毛毡。我工作后,又把那条羊毛毡带到了单位。几十年过去了,那条羊毛毡还铺在我的床上,完好如初。

后来,我们姐弟相继离开家乡去县城上学,母亲忙不过来,也就没有再养羊。如今,家乡早已退耕还林、退牧还林,放羊也已成为历史。这么多年,我们漂泊在外谋生,很多次周末和假期,我回老家总会站在山头,望着那些熟悉的沟沟岭岭,回想着走过的羊肠小道,眼前植被茂密,满沟苍翠,却不再有儿时的欢乐。相应的,无论在城里还是老家,我总能看见如同我当年放羊时一般大的小朋友,他们或是背着书包,戴着眼镜,匆匆忙忙去上各种补习班,或是聚在一起玩各种电子游戏,看各种电子节目。或许是因为代沟,我不太懂他们的欢乐与幸福,但每当此时,我总是很庆幸自己曾经拥有过如此放肆的放羊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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