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马兰菊

我从小就爱花草,喜欢到田野采摘野花,插于玻璃瓶,摆于榻前、书桌。我爱对着瓶中的小野花发呆,欢喜,赞叹,怎么可以这样美丽呢?
我发现淡紫色小花,插瓶可长久地开,她开败的花枝,又能鼓出洁白嫩生的根,好顽强的小东西呀,值得家居清养。
小紫花开的季节,我保持着采花插瓶的习惯,这种习惯延续到婚后。
深秋,小紫花开满了收割后的田埂、沟渠,在旷野的风中,摇曳着季节最后的微笑。我围着小紫花一般紫的丝巾,迎着秋风,采小紫花。深秋虽薄凉,小紫花不颓废,舒展着细柔的瓣,露着鹅黄的蕊,像枚枚小太阳。
我正认真地摘野花,一朵,两朵·····
突然,花丛乱动,跑出一女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两手拿着几枝残败的小紫花,大声叫着:“小雨,小雨······。”她冲着我怪笑。我感到女人有些不正常,害怕极了。我知道见到疯子,是不能招惹的,要么跑,要么不动声色。我站在小紫花丛里,不敢动。我的紫色丝巾被风吹地飘起来,她傻笑着,盯着舞动的丝巾,眼神无邪,孩子般扑捉我飞起的丝巾,不停地:”嘿嘿,嘿嘿,小雨,小雨,放风筝······。”我忍痛割爱,解下丝巾,扔在花丛中,逃离那片紫色小花,只听见身后声音温柔起来:“小雨,小雨……”。

从此,我在自家的小院,常听到院子后,那条开满小紫花的路上,传来女人的叫喊声:”小雨,小雨······。”声音由温柔到充满绝望的哀号。我似乎听懂了,是一个母亲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孩子哪去了?发生了什么呢?
阳光很暖的午间,我和婆婆在院子里择菜,一女人抱着孩子急冲冲走进院子,悲凉的初冬了,孩子只穿一件薄薄的秋衣,女人穿着破旧的棉袄,扣子没扣,脖子上围着紫色丝巾。我慌了,正是小紫花丛遇见的那个疯女人。她很着急,把孩子身上衣服掀起来给婆婆看:“大嫂,快看,这孩子身上长的什么?长什么?”
她像变得很正常,我才注意看她的脸,眉眼端庄,肤有花柔,身段有柳曲,其实她很美的。
小院初冬的阳光贴心,暖和,照在每个人身上。婆婆告诉她孩子生水痘,她似乎轻松了下来,踩着灿烂的暖阳,脚步不紧不慢,走出我家小院。婆婆摇摇头叹息:“你说她疯吧,怎么孩子身上长东西,知道找我看?”
那是小紫花开的夏天,下着暴雨,老赵的堂叔从米厂回来,看到一女人坐在路边野花丛,淋着雨唱着歌叫着:“小雨,小雨·····。”他觉女人可怜,把她带到家。堂叔没有老婆收留了她。她也有很清醒的时候,把家里收拾地规规矩矩,老人也照顾得很好,有时候犯病,总是四处乱跑,叫:“小雨,小雨······。”

日子缓缓地过,无论如何清贫的家,有了女人,哪怕是痴子、傻子,还是这样的疯子,便有了家的味道,有了生气,有了烟火的暖。普通的人没有奢侈的梦,只需平淡地活着。
我依旧时常夜间,听到疯女人凄凉或者温柔的叫“小雨”;也常看到疯女人抱着孩子坐家门口晒太阳;我甚至看到她去采小紫花,诗意地插在老屋里;听说,她是高中学历,她在纸上写很漂亮的两个字“小雨”;她把小紫花的嫩叶掐回家熬菜粥,做饺子馅,开始堂叔不敢吃,怕有毒。似乎她有点舍不得吃,省给大叔吃,念叨着吃“孩菊”不生病。大叔只好吃了,以后便跟吃白菜菠菜一样顺理成章。乡里乡亲都为之惊诧,疯子吃草。
不由得,我开始觉得这个疯女人很可爱。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不顾及一切俗世的眼睛。她也在寒冷里盼望阳光,盼望野花开满田野,她衔在嘴里的小雨就是她的阳光和鲜花。
小雨,你在哪里?
她犯病时,堂叔由着她疯,顺着她发泄,她享受着正常女人得不到的自由和宠爱。也许我们正常的人太清醒,清醒到不能尽兴地生活,不能自由地宣泄喜怒哀乐。我们做不到疯女人的随性,做不到田野小紫花的天然淡香,我们在尘埃中疲惫而琐碎地周旋。
女人犯病时,我也为堂叔犯愁,堂叔如何和她过日子,对这样的女人有爱吗?这样的女人会爱吗?直到堂叔的父亲去世,我才真正懂得疯女人的孝心和善良。
大家忙过了一阵后事,正热闹地吃饭,疯女人拿着一只空碗,把桌子上的菜每一样都夹一些,又盛了碗饭,对着一桌子帮忙的人说:“还有老人没吃·····。”然后她端着菜和饭去找老人。有人告诉她老人去世了,她就骂:“你死了,你死了!”后来,每次吃饭她都盛好饭,找老人吃饭。
日子就这样过着,顺其自然。

又是秋,天很高,很远,很蓝,小紫花开满田野。一辆白色轿车停在村后开满小紫花的马路。路上很多人,疯女人紧紧抱着三岁的儿子,很老实地坐在村后的野花丛,解开胸,迎着熏染草木清香的野风,喂乳孩子,眼神里有了不舍的忧伤。
她日日念叨的小雨,已是翩翩少年郎,经过法律手段把她带回家。少年打开车门,让她进去时,她不舍地回头望望村庄,望望三岁的儿子,解下颈上的紫色丝巾,给儿子围上······
风很凉,遍地的小紫花摇曳着,像天边迟暮的紫霞,我看到了离别依依的美丽和苍凉。空气中散发着小紫菊苦味的芬芳,堂叔领着六岁的女儿,抱着三岁的儿子,望着白色轿车沿着开满小紫花的马路远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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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也与故乡作别。
到了江南,重新认识了小紫花,菊科,名极多,喜叫马兰菊,极远古的植物,时令鲜蔬,春不食其,枉了春。
想当年疯女人多有见识,知道小紫花是菊科,花秀小,称之“孩菊”。

每当此时,我便想起疯女人,她比我愈早享受到马兰头的口福。我内心已无悲凉感,堂叔已去世,俩孩子工作如意,尘埃落定,生活自然。
此时,故乡的旷野,路边,马兰菊恰发嫩芽,可盈手了。我急切告知居老家的熟人,马兰菊好吃,采食呀,却无人认得,如消失的疯女人,无人知道她姓啥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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