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嗲嗲

经过漫长的疫情蛰伏,清明节终于得以回乡祭祖。

这天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一扫往日阴霾。在嗲嗲的坟前点蜡上香,三叩九拜,焚烧纸钱,一切皆如昔日。心里却有思绪涌动,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那个远行多年的小脚老太飘然而至,鲜活地站在你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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嗲嗲实际上是祖母,通常应该称呼为“奶奶”。湘北一带称呼祖母却异彩纷呈,有喊“婆婆”的,有喊“嗲嗲”的,不像湖南其他地区,“嗲嗲”仅指爷爷或者爷爷辈的男人。

我的嗲嗲,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只有“一个精致的小脚老太”最恰如其分了。

嗲嗲出生于临澧望族蒋家,行四。蒋家四小姐嫁与大户人家黄家,同辈称“四姐”,晚辈则尊称“四婆婆”。

嗲嗲一辈子都保持了蒋家小姐的做派:仪容整洁,行事有度。每日黎明即起,梳妆打扮。一头乌发从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用发夹固定,再抹上不知名的发油,油光发亮,上面蚊子都歇不住脚。身上衣服虽不名贵,却连一丝皱褶都没有,嗲嗲每日用搪瓷缸子装了开水做熨斗熨烫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嗲嗲住的房间,也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物品井然有序。所有衣物叠得大小一样,地面绝不会有些许杂物。

嗲嗲称呼我们孙辈一概为“鬼”,姑妈的四个儿子我的四个表哥在嗲嗲嘴里依次是“大鬼”、“小鬼”、“三鬼”、“四鬼”;我家三兄弟则依次为:“大鬼”、“弟鬼”和“吖鬼”。如果七个鬼在一起,则在前面加上“徐”或“黄”以示区分!

都说“婆媳是前世冤家”,我家也不例外。嗲嗲一辈子都瞧不起我那屠户家女儿出身的姆妈,总是“横挑鼻子竖瞪眼”,好在我姆妈性格温顺,又秉承嘎公(外公)教诲,在嗲嗲面前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倒也一辈子相安无事。

蒋家四小姐嫁入黄家,尽管黄家已家道中落,嗲嗲却一直不改大户千金的脾性和做派。“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是嗲嗲教育我们的口头禅。爸爸和姆妈也经常“挨头子”(临澧俚语,意即受到批评)。嗲嗲的“嗦”(临澧话,读二声,意即反复念叨)是远近闻名的,以至于我那脾气很“疙”的父亲后来竟不和自己的亲妈说话,长达二十年之久。

尽管自己的儿子不理自己,嗲嗲却从不忘记“护犊子”,吃饭时如果我爸爸没有回来,嗲嗲就会在大家动筷子之前先把儿子喜欢吃的菜夹到一个大碗里端走,等到她儿子回来才端出来。嗲嗲有时从姑妈家带回一些副食品,则是先收藏妥帖,然后神秘兮兮地叫我过去,悉悉嗦嗦从衣柜里拿出手绢包好的吃货,叮嘱我悄悄地给“那个鬼”去吃,不要让我姆妈晓得。

在对待儿子和媳妇上,嗲嗲从来都是“厚此薄彼”。我姆妈做事无论多么完美,嗲嗲却总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姆妈做的饭菜方圆十里有口皆碑,嗲嗲却从来都是点评不足,彷佛在嗲嗲的词汇里从来就没有赞美。我姆妈的好脾气和她的好厨艺一样,左邻右舍赞口不绝。嗲嗲挑刺的时候,姆妈总是低眉顺眼不做声,待到下次做同样的菜的时候,绝对不会再出现嗲嗲说的问题。我时常在想,姆妈的厨艺是不是因为嗲嗲的不断挑刺才达到出神入化的。

三个孙子里面,嗲嗲对我的疼爱明显多于我的哥哥和弟弟,或许是因为三兄弟中我天性敦厚,比较听话,读书又有点小聪明,成绩比较好的缘故。哥哥因为心眼较多,又喜欢顶嘴,颇不受嗲嗲待见,嗲嗲一直称哥哥为“呲牙鬼”(呲牙,临澧话读作se.a,意即巧言令色,喜欢顶嘴)。弟弟是老幺,爸爸姆妈疼爱多一些,于是嗲嗲便独疼于我。嗲嗲藏了好吃的东西总是趁四下无人,悄悄塞给我,如果有多的就叫我悄悄拿给我爸爸,并一再叮嘱不要让我姆妈和“呲牙鬼”、“吖鬼”他们知道。

我在临澧一中上高中的时候,有段时间在学校寄宿,吃食堂,姑妈家在县人民医院,与一中仅一墙之隔。嗲嗲担心我正长身体吃不饱,便住在姑妈家帮姑妈做饭。每天颠着小脚绕一大圈到我教室或者宿舍,或是一两个馒头包子,或是一小杯炼好的猪油,或是一点点菌油(用茶油炸的小蘑菇宝宝)……每次都变戏法般的从腰间掏出用手绢包裹的宝贝塞给我,在那个贫瘠的时代化作我抽条的养分。在我看来,那是天底下最美的味道。

一九八二年高考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地上床睡觉养精蓄锐,门口公路上的高音喇叭却不停地播放着音乐,嗲嗲她妹妹我姨婆也在我家做客,两姐妹在“塌子”(临澧俚语,意即屋门外的空场)里聊得欢声笑语。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忍无可忍,抄起堂屋里的锄头砸烂了高音喇叭,又冲嗲嗲和姨婆吼了一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我则沉沉入睡。如今想来,当初真不应该如此对待疼爱我的嗲嗲。嗲嗲,对不起!

这个可爱又嗦得很的小脚老太在一九八二年初冬我祖屋翻修时摔了一跤而溘然长逝。那时我刚刚到长沙上大学,家里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业,竟然没有告诉我。我是在常德棉纺厂同学那里做客时才从同学口里得知嗲嗲已经不在的消息。那一刻我不敢相信,却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寒假回到家里,我却刻意地回避问嗲嗲去哪里了,家里人也回避这个话题。我后来得知,嗲嗲弥留之际,我那“疙”得要死的爸爸跪在嗲嗲面前,叫出了二十多年来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姆妈”,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嗲嗲,你在天堂还好吗?好想再听您在耳边不停地嗦,哪怕耳朵听出茧来,“弟鬼”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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