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坟地

父母的坟地在我家东面的山坡上,清明和十月半去上坟的时候,我只要站在门口就能远远的看到。七月半不行,因为那时候山坡上种植的玉米太深了,父母的坟躲在玉米地里,别说看到,就是去坟上,也要很费周折,每次去上坟,老二老三都在在山坡下反复观察大致的位置,然后他们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中间不敢隔开三步的距离,不然就找不到他们。

 

大哥比父亲还早去了六年,棺材是干泡桐的,一点都不结实,看起来就很削薄,但那时没有钱,父亲只好把给自己准备的棺材给了大哥,让他的大儿子入土为安。给大哥看坟地的时候,我听到几个老人说,爷爷奶奶的旁边还有一棺地,可以让大哥跟着他们,互相有个照料,但只能是大哥去,我的父母就不能去了。父亲没同意,说不行,他要让儿子和自己一起,于是就给大哥重新看了地,而且提前给父母也留出来一棺地,所以大哥的坟在下首,后来父母的坟在上首。

 

阴宅没有正向的,大哥的坟和父母的坟呈东南西北向,中间隔着一米左右的空隙。父亲没去的时候,我也是每年都去给大哥上坟的,大哥大我十七岁,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大人,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履行父母的职责。给我做饭洗衣服当然也包括教育教训我。大哥不善言辞,但一言九鼎,大多时候是有着老大的威严的。他对我的女儿疼爱有加,女儿接满月的时候,他就开始嘴对嘴地喂女儿喝水,用自己宽大的棉袄把襁褓中的女儿包在怀里,轻轻的摇晃,说自己就喜欢这个孩子。我那时年轻,不懂得领情,从来没有把大哥的话看的有多重,如今想来,这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亲情,可惜再也没有了。每一年去上坟,大哥坟上的纸钱,我都是亲自去烧,和父母的一样多,清明买单衣,十一买棉袄,临走的时候,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告诉他我走了……

 

父母的坟在大哥的上面,地势稍微高一点,父亲如愿以偿终于和我的大哥在一起,阳间的三尺不知在阴间多远,但无论怎样,都比我离得近。记得大哥突发去世,母亲瞬间走不了路,父亲则一头冲进屋里,拿起一瓶农药,口里大喊:我的儿,等等我,幸好刚拧开盖,就被人夺了下来。父亲一生走南闯北,三个儿子,老三被母亲偷给了舅舅,最疼爱的一直是他的长子,觉得亏欠了他太多,一天书都没有读过,默默地和母亲一起,替他撑着我们的家,养着我和二哥两个人读书。接下来大哥丧办的几天,父亲神情恍惚,但他还是坚强的把大哥安顿好,大哥封棺的那一刻,我们全家扒着棺材沿,看着父亲僵直的手指最后一次抚摸着大哥冰冷的脸,老泪横流,然后轻轻松开,挥手封棺。大哥出殡,按规矩白发人不能去送,但是父亲去了,谁也阻挡不了,他说要亲眼看着,让自己的儿子放周正,听说棺头位置有点不合适,父亲亲自跳下去,用自己的手把里面的土一捧一捧的捧出来。我很后悔,没有跟着去。

 

父亲一生刚正,从不屈服任何人,我从来没见过他对任何人服过软。但大哥走后,他有那么一段时间,内心特别的恐惧,总是二哥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二哥去下湖除草,他都要跟着。终于大哥去世一个月左右的一天,他们从湖里回来,搭人家卖东西的拖拉机,一个拐弯,爷俩同时从车厢的两边被甩了下去,父亲被甩到了马路的对面,二哥甩到车头前,幸亏司机刹住了闸,不然从二哥身上轧过去,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毫发未伤,二哥摔断了一条胳膊。开车的是外地人,吓得要死,父亲平静的让他们走了,说这是他们自己的灾气,和人家无关。我那时生病住院,他们去看我的时候,二哥的胳膊还打着石膏。

 

大哥去世六年后,父亲生病短短三个月就去世了,我当时二十九岁,就记得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很忙,守灵的时间都没有。头天中午待客,紧接着下午打坑,看地的先生招呼我,和他一起去坟地测罗盘,几个本家的哥哥都不让我去,说我是出嫁的闺女。看地的先生很牛气,老私塾底子,眼睛一睁说,她一个人抵得上你们千军万马。第一锹土是我动的,我披麻戴孝在先生指定的位置把锹扎下去,捧起那捧土,哭的死去活来,直不起腰,我在想,我是埋葬父亲的人,我没本事让他长命百岁,父亲才刚刚七十岁。父亲的棺材是楠木的,油了三遍,比大哥的好多了,也比大哥的棺材高大很多,我能做的也就这些,至今不知道父亲满不满意,但那时的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父亲下地,母亲坚持不让我去,说父亲是有儿子的,我瞬间明白了。但父亲的墓穴走向以及大小,我了如指掌,我就站在门口,看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向坟地走,心里想着,父亲应该此时也是希望我能亲自送他去的,这件事直到今天还在我的心里。我把父亲的丧事操办的圆圆满满,父亲去世之后,短短三天时间,我就长大了。

 

下午去圆坟,我和两个哥哥把父亲的坟头培的高高的圆圆的。以后的每一年清明添坟的时候,我都会关照二哥,不要偷懒,没有土,就从山下拉土上去,一定添好了,母亲在世的时候,每次添坟母亲都去看着添,哪里还有点薄有点低,都会让二哥和侄儿用框抬土上去添。父亲是娘家的魂,也是我的魂我心底里的依靠,有父亲在,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穷,家里什么没有了,父亲好像都知道,就连没有了火柴,盐,他都知道。无数个清晨,天都还没有完全亮,父亲就挑着担子走了几十里路到我的门前,头顶衣服鞋子上都是霜水,这一生中,父亲是最爱我的人,而我真正的爱他,却是在永远的失去之后,我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

 

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又在艰难痛苦中活了九年,母亲的这九年,让我深深感受到病痛的滋味。我亲眼看着母亲一天一天地走向死亡,束手无措,无能为力。好在母亲给了我尽孝的时间,在这九年的时间里,我给母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要让母亲风风光光地去和我的父亲大哥团聚,我给她提前准备了所有的衣物,也给母亲置办了当时最好的棺材,比父亲的还要结实还要高大。最后一遍的油漆是我一刷一刷亲手刷上去的,那时母亲已经走了,别人问我怕不怕,不怕,我就想自己亲手给母亲把房子弄结实,万一父亲或者大哥的屋漏了,他们还有一个新房子可以住。

 

母亲要上山了,刚下过的雨,十分难走,十六个人上肩,棺材硬是像扎了根一样,抬不起来,好不容易抬起来,也是不往前走,所有人把眼睛看向我,我知道母亲舍不得她的孩子,想让我送她。只好再次披麻戴孝亲自送她上山。路上太滑了,鞋子穿不住,我就把把鞋子一脚踢开,赤脚走在棺材的前面,一路喊着她,我的脚被石子划的鲜血淋漓,但我不知道什么叫疼痛。棺材轻松了,母亲终于安安稳稳地躺在了父亲的身边,父亲的棺材九年以后完好无损,这是我那时最欣慰的一件事。送走了母亲,回到家里,坐在二哥的堂屋里,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我彻底长大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不计回报地疼我爱我。我彻底地成了孤儿,直到如今,直到我也像我的父母一样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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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父母的家,再也不是我的家,后来经历了那么多,我只能时刻告诫自己,倒了爬起来,从头开始。生命中再遇到的人,都渐渐被定义成过客,过客是没有根的,都是浮萍烟云。唯有父母的坟地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根。记得有一年清明去上坟,刚刚下过雨,土地又被人家刚刚旋过,我穿着高跟鞋,远远地看到哥哥们已经在坟上等我,我就直接去了,高跟鞋一脚下去,再也拔不出来,我把鞋子脱了,再次赤脚走向父母的坟地,那一刻,我心底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悦,我是笑着去的,老远就大喊,我来上坟了,送钱来了。等我走到坟上的时候,我的衣服裤子上都是泥,我围着坟头转了一圈走一圈,脑海里是自己给父亲崛起的第一锹土,是领着母亲上山的路,泪眼朦胧中,我好像看到了他们,他们都像还活着一样,等着我千里之外的奔赴,又在忙活着给我做饭,又在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余生,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有生之年一定实现它: 给父母修一个墓。

 

每一次遇到心里过不去的坎,我都会想起他们,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谁可以想了。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不折不扣地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再怎么活着,也就只是为了活着,使命没有了,也就没有了动力,有时自我感慨:人心呀,怎么这么大?不就拳头那样的大小吗?怎么就能装得下这么多人这么多的事?关键是,总有一些,怎么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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